還是這個世界上沒有我的時候。大概已有些哥哥的影子了。那些修長的手指,那個略駝的背,還有目空一切的默想的一雙眼,后來都是哥哥的了。哥哥的一切都來自這個人。那時只有十八歲的我的母親總是悄悄注視這個人。據(jù)說這個人的愛情”。他說,他一天也沒有真正愛過媽媽。這點我們早就看出來了。他只是在熬,熬到我們大起來,他好有寫這封信的這一天。我們也看出他在我們身上的犧牲,知道再無權(quán)請求他熬下去。而這個嘔心瀝血愛了大半輩子的媽媽呢? 許多天才商量好,由我向媽媽出示父親的信。她讀完它,一言不發(fā)地靠在沙發(fā)上。好像她辛辛苦苦愛他這么久,終于能歇口氣了。 她看看我們兄妹,畏懼地縮了一下身子,她看出我們這些天的蓄謀:我們決不會幫她將父親拖回來,并決定以犧牲她來把父親留給他愛的女人,她知道她是徹底孤立了。 這一夜,我們又聽到了那只竹凳的“吱呀”聲,聽上去它要散架了。第二天一早,幾串被剖凈的小魚墜在了屋檐下。 父親從此沒回家。一天媽媽對我說:“我的探親假到了?!?br> 我問她去探誰。我知道父親盡一切努力在躲她,不可能讓她一年僅有的七天探親假花在他身上。 “去探你爸爸呀?!彼晌乙谎郏裾f:這還用問?! 又是一屋子煎小魚的香味。我們都成年了,也都不再缺吃的,這氣味一下子變得不那么好聞。哥哥半夜跑到我房間,“叫她別弄了!”他說:“現(xiàn)在誰還吃那玩意兒?” 我們卻都忍不下心對她這么說。并且我陪她上了“探親”的路,提著那足有二十斤的烘小魚。只是朦朧聽說父親在杭州一個飯店寫作。我們?nèi)ヒ患伊畠r旅館下榻,媽媽說就暫時湊合,等找到父親……我心里作痛:難道父親會請你去住他那個大飯店嗎? 四月,杭州雨特稠。頭兩天我們給憋在小旅館里。等到通過各種粗聲惡氣的接線生找到父親的那個飯店,他已離開了杭州,相信他不是存心的,誰也不知道他的下一站,絕對無法追蹤下去。我對媽說:冒雨游一遍西湖,就乘火車回家。 媽媽卻說她一定要住滿七天??粗依Щ蟛⒂行鈵赖哪?,媽懼怕似的閃開眼睛,小姑娘認(rèn)錯般地嘟噥:“鄰居、朋友都以為我見到你爸了,和他在一起住了七天……”她想造一個幻覺,首先是讓自己,其次讓所有鄰居、朋友相信:丈夫還是她的,起碼眼下是的,她和他度過了這個一年一度僅有的七天探親假,像所有分居兩地的正常夫妻一樣。她不愿讓自己和別人認(rèn)識到她半途折回,或者,是被冷遇逐回的。 她如愿地在雨中的小旅館住滿七天。除了到隔壁一家電影院一遍一遍看同一個電影,就是去對門的小飯館吃一碗又一碗同樣的餛飩,然后堅持過完了她臆想中與父親相聚的七天。 父親再婚后很幸福。媽媽見到我就問:“她會做菜吧?”我當(dāng)然明白“她”指誰,我說:“做得很好。爸爸也戒煙了……”她趕緊垂下頭走開,不敢再聽。 臨回北京,我見她又把那竹凳搬到廚房。竹凳也上了歲數(shù),透著靈肉般的柔韌光色。還是一堆小魚兒,我不阻止她,懶懶地倚在陽臺上欣賞她工匠般的操作。她已架起老花眼鏡來做這樁事了。竹凳似疼一樣“吱呀”著。她說,再有場“文革”就好了,你爸又被罰到鄉(xiāng)下,低人九等,就沒有女人要他了,只有我才要他。她不敢抬頭看我,怕我看見她眼里還是那片無救的天真,還是小姑娘似的那張因非分之想而緋紅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