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雀聳立：梟雄的“謎題”

建安九年（204）二月，屯夠了田，養(yǎng)足了氣力的曹操帶著大軍圍攻袁氏老巢鄴城。土山、地道、長塹、灌城，足足六個月的猛攻加智取，鄴城終于被攻陷。

冀州被占領(lǐng)后，曹操將鄴城作為自己正式的根據(jù)地，繼續(xù)把事業(yè)搞起來。對外自然是平定北方，在內(nèi)則是鄴城的大改造。

修筑銅雀臺便是這系列大手筆中的一件。據(jù)考證，銅雀臺又名銅爵臺，大約在建安十五年（210）冬動工，歷經(jīng)近兩年才正式落成。顯然，曹操沒有修過癮，建安十八年（213），又挨著銅雀臺接連修了金虎臺和冰井臺，后人并稱為“鄴三臺”。登臺之后，一眼望去，目及溪谷草木，清風(fēng)拂衣、鳥鳴伴耳，論誰不夸一句曹操的審美呢？

可仔細(xì)一想，問題恰好出在這里，要是把主人公換成酒池肉林的商紂王，修筑奢美高臺的確說得過去，可修臺的成了曹公孟德，反倒成了一個“謎題”。

別的不說，曹操似乎很難和驕奢沾上邊。裴松之曾詳述其“雅性節(jié)儉，不好華麗，后宮衣不錦繡，侍御履不二采”，即便是征戰(zhàn)中得到奢靡之物，也悉數(shù)賜給有功的屬下。曹植的妻子就因為違背規(guī)矩，穿了錦繡衣服，被曹操看見后賜死。

既然曹操如此儉樸，為什么要在剛剛經(jīng)歷過戰(zhàn)火的地方，勞民傷財?shù)匦藿ㄈA麗俊美的高臺呢？

三臺背后：無言的宣告

建安十三年（208），曹操掌控的東漢朝廷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在曹操的授意下，原本的朝廷三公職位——太尉、司徒、司空被取消，改設(shè)丞相一職。首位丞相的出任者自然是曹操。

雖說此前三公就剩曹操一個，算得上名存實亡，可這道政令一下，曹操便正式登臨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名正言順地宣告掌權(quán)。此時，曹操算是春風(fēng)得意，掃除了袁氏的殘余勢力，基本算是稱霸北方。

只是，雖說位列丞相，曹操仍然只是武平縣侯，這當(dāng)然不是曹操想要的。在東漢的封爵制度中，頂著異姓，曹操便是鉚足了勁，受封侯爵也就到了頭?？沙髾?quán)盡握在手，他真的要就此止步么？

戲劇的是，兩年后，銅雀臺正式開建。曹操選擇此時修筑高臺，自然不是為了慶祝入駐鄴城。

自古以來，修筑高臺本就象征著權(quán)威，是統(tǒng)治者的一項特權(quán)。諸侯即便再想修，最多只能修兩座，絕對不可以越過天子。放在東漢時期，也只有王爵才能在自己的封國設(shè)祭壇、立宮室。

身為侯爵的曹操，偏偏就在此時修起一座恢弘高臺，在其上建起華美宮室，其中深意，即便庶民百姓看不懂，文武百官、漢獻帝一定能看個清楚明白。照這樣推論下去，正如有學(xué)者感慨，高高聳立起的銅雀臺，不就是曹操為了減輕百官阻力，不動聲色間就將自己的政治意圖公之于世而想出的妙招嗎？

曹操筑起的是怎樣一座高臺？曹丕曾寫過這樣一首詩——

長安城西雙員闕，上有一雙銅雀，一鳴五谷生，再鳴五谷熟。

詩中的“雙員闕”，是西漢建章宮北宮門兩旁的兩座塔樓，塔樓頂上有一對銅鑄的鳳凰，也就是“銅雀”。以鳳凰裝飾屋頂，是皇家建筑才有的做法，銅雀臺上是否真的有銅雀，我們不得而知，可光是“銅雀”這個名字，也能讓這座高臺生出點不同的意味。

銅雀臺修成后，跟隨曹操一起登臺觀景的曹植大筆揮就一首《登臺賦》——

建高殿之嵯峨兮，浮雙闕乎太清。立沖天之華觀兮，連飛閣乎西城……休矣美矣，惠澤遠(yuǎn)揚。翼佐皇家兮，寧彼四方，同天地之規(guī)量兮，齊日月之輝光。

若說前幾句還算老實地描寫高臺之宏偉，后面著筆的卻早已不是銅雀臺本身——父親輔佐皇家，惠澤遠(yuǎn)揚，如此偉績，無量功勛，定然是同天地之宏大，齊日月之輝光。

再看曹操的反應(yīng)——“太祖甚異之”。的確，比起曹丕的“寫實”文風(fēng)，曹植既寫景又?jǐn)⑹逻€抒情，文采上就勝了曹丕一頭。可回到當(dāng)時的情景，高臺之上，真正打動曹操的，或許不僅是兒子“援筆立成”的聰慧，更有父子間突然通達的心意。

事實也如曹操所愿。

建安十七年（212），銅雀臺落成，同年，曹操被賜予特權(quán)“參拜不名、劍履上殿”，一如西漢名臣蕭何。建安十八年（213），金虎、冰井二臺動工，這一年，曹操正式被冊為魏公，加九錫、建魏國，鄴城正式成為魏國國都。

三年后，漢室異姓的曹操受封魏王，“奏事不稱臣，受詔不拜，以天子旒冕、車服、旌旗、禮樂郊祀天地”。在高大三臺的注視下，馳騁一生的曹操，登臨了此生的最高位置。

修筑銅雀臺的同一年，曹操寫下一篇《讓縣自明本志令》，言辭懇切，說自己絕對沒有篡位之心，誠懇地交還自己受封的陽夏、柘、苦三縣的兩萬戶賦稅，還認(rèn)認(rèn)真真地給自己叫了屈——設(shè)使國家無有孤，不知當(dāng)幾人稱帝，幾人稱王！面對孫權(quán)的勸進，曹操更是怒斥其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真心也好，假意也罷，遺憾的是，老天并沒有留給曹操太多掙扎取舍的機會。

受封魏王四年后，公元220年，一代梟雄曹氏孟德，與世長辭。離世前，曹操曾留下這樣的遺言——

吾婕妤妓人，皆著銅爵臺。于臺堂上施八尺床，繐帳，朝晡上脯糒之屬?！甑葧r時登銅雀臺，望吾西陵墓田。

有人說，這是曹操舍不得俗世快樂，便是逝后也要在銅雀臺上給自己留個位置，好好享受一番?？烧l知，曹操讓子孫們登上銅雀臺遠(yuǎn)望的，除了自己的陵寢墓田，會不會也有這大好河山，還有銅雀臺下沒能做完的這場繁世英雄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