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里魯智深出現的場面大都很熱鬧,適合舞臺表演。拳打鎮(zhèn)關西、大鬧五臺山、大鬧桃花村、火燒瓦罐寺、大鬧野豬林……一看都是動作戲。
魯提轄先是“消遣”了一番鄭屠,又打了他三拳,用了各種色彩、音響、味道來形容。在桃花村,他打了要強娶劉太公女兒的小霸王周通——非要赤條條躺在床上裝新娘子,喜劇元素十足,這應該是施耐庵為了場面滑稽,特意加戲。在大相國寺,他把前來挑釁找事的混混踢進糞坑,當場制服挑釁者又并不過分懲罰,給人以痛快之感。他很少遇到尷尬狼狽的時刻,只有一次在瓦罐寺,餓著肚子打不過人家。后來又和史進偶遇,吃飽了再戰(zhàn)。
魯智深是被讀者羨慕和喜愛的角色,他義氣,耿直,帶著對萍水相逢的弱者的同情,并且做事有自己的章法。他有本事,有武力和智慧,能管別人管不了的事,擺平偷菜的混混,卻也并不會防衛(wèi)過當。想懲罰的惡人基本都懲罰了,所以熱熱鬧鬧,帶著喜感。
更難得的是,他為人很隨緣,能屈能伸,做提轄也好,五臺山做和尚也好,大相國寺做菜頭也好,都能隨遇而安,自我認知從未出現偏差。魯智深交朋友很隨意,能和混混一起喝酒,一時興起還會表演倒拔垂楊柳。對真正的好漢,他會高看一眼,真心結交。他欣賞的史進和林沖,遇到困境,不惜代價前去相救。擔心公差謀害一路護送林沖,無法在大相國寺安身,再次亡命天涯,最終上山落草。為救九紋龍史進,他又孤身犯險,陷入牢獄之災。
誰人不愛魯智深?他應該不缺朋友才是。可這樣一個人偏偏是“天孤星”。征方臘之后,宋江勸他還俗,封妻蔭子,光宗耀祖。魯智深說:“灑家心已成灰,不愿為官,只圖尋個凈了去處,安身立命足矣?!彼谓謩袼斆酱笏碌淖〕?,他回絕:“都不要!要多也無用。只得個囫圇尸首,便是強了。”八月十五中秋夜,在杭州六和寺,魯智深聽到錢塘江潮聲,想起師父智真長老送他的偈語:“逢夏而擒,遇臘而執(zhí),聽潮而圓,聞信而寂?!彼逶「?,寫了頌語,圓寂涅盤。留頌曰:“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繩,這里扯斷玉鎖。咦!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苯袢辗街沂俏?,魯智深的一生都在成長和向內探索,智真長老能夠看到他的慧根。周圍的好漢,哪怕是林沖和史進,也給人一種哪里不太配做他的朋友的感覺,因為他們的智慧和格局不夠。他的熱鬧里始終帶著點孤獨,他可以跟其他人共事,但有自己的獨立思考和人格。
他會欣賞自然風光,這種高級的審美情趣在整部《水滸傳》里都很罕見,“忽一日,天氣暴暖,是二月間時令,離了僧房,信步踱出山門外立地,看五臺山,喝彩一回”。一個會為五臺山的春天喝彩的人,令人動容。
《紅樓夢》里薛寶釵過生日,賈母讓她點戲,寶釵點了一出《魯智深醉鬧五臺山》。寶玉質疑她的品位,寶釵說,辭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得極妙。“漫揾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里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p>
可以說,薛寶釵是魯智深的知己,欣賞他的孤獨與佛性。寶釵同樣是不需要出家,本身就智慧通透,佛系地活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