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會搞好的”

1949年11月，蘇聯(lián)“以米哈伊洛夫為首的文藝代表團”訪問新中國，先到北京，再訪上海，這是上海解放后第一次迎接外國文藝團體來訪演出。

我們軍管會文藝處美術(shù)工場布置組奉命到北站布置歡迎場面，中俄文標語有20多條，白紙剪字，大頭針別上紅布長幅，細麻繩一拉，自以為這氣氛夠熱烈的了。

客人將在下午六點鐘進站，約四點，陳毅同志來到，抬頭把橫幅一看，就問站上的同志：“這是哪個搞的？”答說是軍管會美術(shù)工場搞的。問：“他們有人在這里嗎？”答：有?！敖兴麃恚　闭旧贤抉R上要我過去。

我就在附近，問答也聽到了，我走近陳毅同志向他敬禮，他問：“你是哪里的?。俊蔽艺f是美術(shù)工場布置組的。他指指標語橫幅問：“這是你搞的？”我說是我們幾個人搞的。他臉色很嚴峻，大聲說：“同志！這里是上海！不是閔家莊！（閔家莊——解放戰(zhàn)爭時期中共中央華東局、華東軍區(qū)機關(guān)曾在此駐扎，位于今山東省青州市彌河鎮(zhèn)東南）——你是閔家莊來的嗎？”我說是閔家莊來的，還聽過您南下動員報告。他有些厭煩：“又是報告！”

我知道他對這樣布置覺得太簡單了，就囁嚅地說：我們還想——保持解放區(qū)艱苦樸素作風……

“艱苦樸素那是對內(nèi)！對自己人要永遠這樣要求?！标愐阃痉瘩g我說：“現(xiàn)在是上海，歡迎外賓，你這樣的東西——”他指指橫幅，“馬馬虎虎的，外國人會認為你看不起他！你知道嗎？”他揮揮手說：“這不行！拆掉重來！搞好一點！”說罷他回頭走了；又突然轉(zhuǎn)頭向我笑笑，說：“你會搞好的?！?/p>

我真是滿頭大汗！陳毅同志批評得完全正確，是我錯了，可是現(xiàn)在還有不到兩小時，“搞好一點”又沒有個底，好到什么程度呢？他還信任我會搞好，怎么辦？

布置組副組長葉苗問我：你敢不敢負責？我說陳老總有指示，多用些錢不會有問題吧。葉說不但錢，現(xiàn)在要有一批干得快又干得好的人才行。葉苗一個電話，立即有兩輛卡車飛來，跳下近30位熟練搶景工人，和他們簡單商量一下，馬上分工動手，把帶來的木雕寬花邊用電動噴槍噴上金漆，標語牌噴上朱紅底，把鋸好的字噴金漆，排列好釘上，這些用上的三夾板都用電刨拋光過，十多條雙面標語掛上，再牽上數(shù)十盞聚光燈一打，金字金邊閃閃發(fā)亮，字有細陰影，是立體的，這也適合蘇聯(lián)人對紅金二色的愛好，又請他們拉來十幾條金碧輝煌的長旗架，排放在月臺另一邊，按紅橙黃綠青藍紫一排排插上彩旗，都牽了聚光燈打亮……一個多小時布置完畢，30多人都累得通身大汗，大家都放了心；我卻是一塊石頭還未落地，不知陳毅同志意見如何，他歷來是大小事都要頂真的。

首長負責親自動手

天黑了，燈都亮起，六點差一刻，陳毅同志再次來到，他一看，連說：“嗯！搞得不錯嘛！好快！”拉了我問：“你是怎么搞的唦？”看他那喜笑顏開的面容，我也就高興起來，說：你說的嘛，這是上海，利用上海技術(shù)水平、物質(zhì)力量、速度效率……閔家莊，可沒有這樣條件……他又追問：“你到底，是怎么搞出來的唦？”我告訴他：有二十幾位失業(yè)工人，他們是專搞電影布景搶景的，經(jīng)驗豐富，干起來又快又好，一個多小時就搞好了……他說：“不能再讓他們失業(yè)??！”我心里又一塊石頭落了地，心想有您這句話我回去就好說話了。

他問我：“你原來是在上海的？”我一面陪他一條條看字，一面回答說：我1939年在孤島上海美專畢業(yè)，到浙江去搞了四年救亡工作，后來逃回來在美專當過助教，我是1945年3月底到蘇北解放區(qū)的，在蘇北美術(shù)工場工作過，原來胡考、洪藏同志是場長，后來大批人馬跟新四軍三師下了關(guān)東，黃源、阿英同志就叫我當了場長……他又問：“蘇北美術(shù)工場？那，淮安、淮陰城墻上畫的毛主席、朱總司令像，是你畫的啰？”我說是我們大家畫的……他握握我的手，拍拍我的肩頭說：“干得不錯，謝謝你，謝謝你。”記得當時被他表揚得難為情起來，興奮得眼睛含了淚。那真正是上下一致，陳老總對下級多么親切啊。列車緩緩進站，接著是鼓樂、鮮花、歡呼、握手、擁抱……的熱烈歡迎場面。其實認真看標語的客人不多，但彩旗招展，金紅標語牌閃亮，的確也增加不少熱烈的氣氛。這些多虧了我們優(yōu)良傳統(tǒng)之一——首長負責，親自動手。

還記得一個普通的戰(zhàn)士

1950年我已調(diào)到二十三軍文工團去了，9月下旬從在慈溪的軍部來到上海辦印制英雄模范手冊，被美術(shù)工場同志拉住，說你是最會畫大像的——一幅毛主席大像，高十米，闊六米，加上邊框、底架將有二十米高，畫布已繃釘好，放大格子也打好，甚至輪廓也已勾好，就是沒人敢動手涂畫油畫顏料，太大；你來了，只有抓你的差了，一共只有三天，慶祝國慶一周年大會，只掛這一張像。

最苦是連下三天小雨，毛竹腳手架又圓又滑，當時我還沒有心臟病，不怕，爬上去一手抱豎竹，一手用大排刷畫，顏料桶也像在淮安似的鉤掛在橫竹上，這安全只靠自己的鎮(zhèn)定和經(jīng)驗了。油畫？還想到倫勃朗的色彩規(guī)律：從最暗畫起，最后一點純白點在鼻尖上，努力在這大畫上求層次、求立體、求質(zhì)感……

第三天下午，陳毅同志和許多領(lǐng)導同志來到，仰頭一看，說：“畫得不錯嘛，只是顴骨太紅了些……是部隊同志嗎？”當時我束皮帶，腰后還掛了把手槍（營以上帶短槍），聽他這樣說，我爬下來向他敬禮，他問：“你是哪里的啊？”我說是二十三軍文工團的，被他們拉住畫——畫不好。陳毅同志看了我一下，笑說：“你不是美術(shù)工場的嗎？你姓吳，淮安畫大像，到上海還是你畫大像，畫油彩，提高了……”

令人欽佩的是他一天要見多少人，一天要辦多少事，他還記得像我這樣的一個普通的美工戰(zhàn)士！記得當時的疲勞、著急、悔怨都一掃而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