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記憶中,我從來沒有叫過她媽媽。童年時,她又胖又高的身軀一站到我面前,就擋住了我所有的視線,我就有種莫名其妙的恐懼。她總是咧開嘴,笑著央求我:“叫媽媽!我?guī)闳タ囱蚋岣?”
她一笑,眼睛就小了許多,臉上的肉堆積在一起,像故事里的魔鬼。我毫不猶豫地說:“我不叫,我才不跟你去。”然后,飛也似的跑回自家院子里。仿佛我稍有遲疑,她就會像老鷹一樣,撲棱一下把我抓走。
然而,她并沒有跟過來,只是在我身后放聲大笑,笑聲爽朗,引得圍觀的人也跟著笑。她的笑聲越響亮,我的厭惡就越深厚。
上小學時,我們搬到另外一座城市。陌生的環(huán)境,陌生的人,唯一讓我感到喜悅的是,以后不必再見她的胖臉,不用再聽她刺耳的笑聲,當然,再也沒有人誘惑我叫她媽媽。
可是,她確確實實是我法律上的媽媽。哥哥8歲時,親生母親偷偷生下了我,作為計劃外生育的孩子,我一直不能落戶,最后她大掌一拍:“落在我家戶口上。”
彼時,她喪夫無孩,戶口本上孤零零只有她一個人的名字——其其格。然后,我就上了她的戶口本,民族,蒙,與戶主關系一欄寫著:母女。
我一直對父母把我落在她的戶口本上耿耿于懷。每次父母去探望其其格,我都躲得遠遠的,生怕和她有一絲的牽連。可是,時隔9年后,我卻不得不再次面對其其格。初中畢業(yè)后,我又回到家鄉(xiāng)那所重點中學讀書。學校離其其格家只有一條20多米寬的柏油馬路,所以,父母又鄭重地把我交到其其格手里。
我陰著臉走進其其格家時,其其格正在廚房做飯,她放下手中的活兒就跑過來,伸手想摸我的頭,我一躲,她的手落了空,其其格笑了笑:“都長這么大了,吃飯吧?!?/p>
我把行李放到臥室里,一直悶悶不樂。很想賭氣什么都不吃,可是,她鍋里手扒肉的香氣飄得滿屋都是,我咽了三四次口水之后,又很沒出息地坐在了飯桌前。
離開之后的9年,我沒有吃過一次地道的手扒肉。所以,那頓飯好像是我16歲以來吃得最香的一次。一向對吃飯很挑剔的我竟然吃得狼吞虎咽。
其其格不停地往我碗里夾肉,她卻只盛了小半碗米飯,泡著半碗羊肉湯。我看看自己眼前一堆啃剩下的骨頭,有點不好意思,想開口說句什么,又不知道該怎么稱呼她。
吃完之后,其其格收拾碗筷,我如今是寄人籬下,光吃不干活終究不好,就過去幫忙,她一把把我推出來:“睡覺去,睡覺去?!?/p>
我只好躺在床上,睡了一會兒,感覺口渴,起來去廚房卻怎么也找不著杯子。我只好去問其其格,她正坐在臥室里看電視,聲音小得像蚊子,看見我進來,她慌忙關了電視,“吵著你了吧?”
我連忙擺擺手:“沒有,我想喝水。”她給我倒了杯水,遲疑地看了我一眼:“你該怎么稱呼我?就叫其其格吧?!?/p>
我很為難,叫媽媽我不愿意,叫名字又不合適。
她白了我一眼,放開聲音大笑:“反正你不能叫我媽媽,不能把我叫老了。”
其實,不管我叫不叫媽媽,她看起來都老多了——身體消瘦了許多,背有一點彎曲,顯得不像年輕時那么高大魁梧。過去她的臉又肉又圓,皮膚繃得緊緊的,氣色紅潤鮮活;如今人瘦了,下巴有點尖,肉少皮松,臉上就皺皺巴巴的,顯得有些老態(tài)龍鐘。
2.
老態(tài)龍鐘的其其格每天5點多鐘起床,開始料理我的一日三餐。高中的功課緊,老師經(jīng)常會拖堂,或者進行一些課外輔導,也有時,我會和同學們玩一會兒再回去。不管我回來多晚,飯都會熱氣騰騰地擺放在桌子上,其其格坐在一旁,靜靜地等我歸來。
我過意不去,就說:“不要等我,你先吃?!逼淦涓窈艿靡獾匦α耍骸澳憧?,你不懂了吧?羊肉冷了吃下去容易拉肚子?!背酝旰螅L風火火地把碗盤刷干凈,悄悄地看我。有時,我并沒有學習,她就神秘兮兮地沖我招招手:“我給你講個稀奇事兒。”
她就給我講烏拉特草原上的各種故事,有歷史,有傳奇,也有一些陳年舊事。這時,我一邊聽一邊看著她飽經(jīng)滄桑的臉,心里不由得一陣心酸,這么多年來,她一個人吃一個人睡,一個人悲傷一個人歡喜,活得很苦吧?
其實,我更想聽聽其其格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比如她死去的丈夫,但她不說,想必有無法言說的痛,所以我也就不問。
其其格的飲食習慣秉承了蒙古人的傳統(tǒng),以肉食和奶制品為主。后來,怕我營養(yǎng)跟不上,她就到附近的餐館和廚師套近乎,以借機向人家討教點廚藝。
只是,每次從餐館回來,其其格總顯得很累的樣子。吃過飯后,她常常倒頭就睡,再也無心給我講任何稀奇事兒,我懷疑她身體不適。有次我問她,她笑得很響亮,然后自豪地揮揮胳膊,“我從小吃牛羊肉長大,身體壯得很?!?/p>
直到當年的期中考試后,她給我準備了滿滿一桌子菜,有葷有素有湯,與以往完全不同的中式口味??粗移炔患按啬闷鹂曜樱鞓返孟駛€孩子,喋喋不休地嘲笑我:“看把你饞的,你個饞貓,慢點兒吃?!?/p>
我正吃得不亦樂乎時,掉了一根筷子,我去廚房換,無意中看到有張大白紙,上面記著十幾道菜的烹飪步驟和技巧。紙皺皺巴巴的,濺了不少污漬,上面的字時大時小,歪歪扭扭的,還有許多錯別字,也有一些字大約不會寫,就用拼音代替。
我的心不由得一陣狂跳,這就是其其格在餐館里學來的廚藝。她五十多歲了,認識的漢字并不多,她怎么讓餐館的廚師愿意教她,而她又費了多大的力氣把這些熟記于心,并且回來又認認真真地記在紙上。
重新坐到餐桌前,我的心情有種說不出的沉重。我一下子就沒了先前那么旺盛的食欲,怕被她看出來,我笑著說:“你這么大歲數(shù)了,手還很巧啊?!?/p>
其其格笑了:“那當然?!蔽揖晚槃菽闷鹚氖郑氖中漠惓5匕讌s又特別干燥,手心里到處在脫皮,橫七豎八的還有幾條裂口,顯然,這是長期浸泡在洗滌劑中的結果。
為了學中式炒菜,她一定是給餐館洗碗去了。
我有種不可抑制的酸楚,很生氣地質問她:“我早說過了,我可以到外面吃的,你為什么要這樣?”
其其格趕緊把手縮回去,咧嘴一笑:“我閑著也是閑著,人閑老得快,你不知道啊!”
3.
高三那年的春節(jié),學校只放10天假,我就沒有回家,陪其其格過年。其其格很興奮,每天忙忙碌碌地置辦年貨,吃穿用戴樣樣俱全。
大年三十,她特意從地窖里拿出一壺馬奶酒,給我倒了一杯,又給自己倒上。然后,她笑了,“自我男人死后,我第一次這么高興,你得陪我喝兩杯?!焙攘藥妆?,其其格面色紅潤,她執(zhí)意要給我唱歌。她的歌唱得并不好,只是聲音特別嘹亮。不管低音還是高音,她都扯開了嗓子喊。
我突然明白了,其其格為什么總是喜歡放聲說話,放聲大笑。她要用這聲音,來遮掩一個人的寂靜和落寞吧。
這年的夏天,我如愿考入了理想的大學。辦理好戶口遷移手續(xù)后,其其格的戶口本上,又孤零零地剩下了她一個。她拿著戶口本翻開,又合上,就去廚房了。
而我,那些年一直怕跟她有所牽扯,如今僅有的一些牽扯了斷了之后,我卻沒有預料中的興奮,倒是有種說不出的失落。我兀自待了好一會兒,就邁著沉重的步子去到廚房。
其其格已經(jīng)把肉放到鍋里,正往爐子里添柴火,一邊添一邊用手掌抹眼睛。吃過其其格給我做的最后一頓手扒肉后,我就帶著行李,準備離開共同生活了3年的其其格。
其其格把我送到大門外,就站著不動了,笑著囑咐我:“路上小心,到了學校好好學習!”我走出500多米,終于不忍給她一個決絕的背影,就回頭看了一眼,其其格正蹲在地上,臉埋在胳膊里。
我再也忍不住了,跑回來,一邊抽噎一邊說:“其其格,你想讓我叫你媽媽,為什么都不肯主動抱抱我?”
其其格站起來,滿臉都是眼淚,她默默地把我摟在懷里,我終于喊出埋藏了多年的那個詞:“媽媽!”
其其格的肩膀一抖,我緊緊摟著她的脖子,“你說我喊你媽媽,你就帶我去看羊羔羔。你要活得更年輕,你要等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