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國慶節(jié)回家。

　　四點鐘的農(nóng)村齊齊籠罩在寂靜的薄霧中。這天我被咚咚的鼓點聲吵醒：大伯家姐姐出嫁了。

　　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去了大伯家。幾位近親在院子里忙前忙后，姐姐正在化妝，我溜達(dá)著到處看。

　　一個聲音響起：“阿毛來啦?”

　　我一驚，大伯竟還躺在沙發(fā)睡覺：“天吶，外面都要忙死了，大伯你怎么還不起床?”

　　大伯翻了個身背過我：“沒啥忙的，我有點兒困?！?/p>

　　我心里怪怪的，出去問伯母大伯是不是不是喝醉了。

　　伯母支支吾吾：“沒喝醉，他……他看著你姐出嫁，心里……難受。”

　　難受?在我印象中結(jié)婚是一件喜事呀，滿堂的喜字紅得都耀眼，人人臉上全都洋溢著笑容。自己的孩子成家立業(yè)了，大伯竟然難受!

　　農(nóng)村結(jié)婚有個習(xí)俗，臨上婚車，母親要端著碗親手喂女兒幾筷子面條。伯母穿著紅裙子，手顫巍巍地拿著筷子，攝影師喊她慢一點拍照留念。結(jié)果伯母的眼淚嘩啦啦流下來，姐姐眼圈也紅了。

　　眾人勸著新娘：別哭，別哭，又不是不回來，別花了妝。

　　我忽然記起來，最初他們反對這門親事，原因很簡單，就這么一個寶貝女兒，偏找了個外省的對象。而姐姐極力維護(hù)這份愛情，說雖然嫁得遠(yuǎn)，但保證每月寄兩千塊錢來。

　　我原以為只是養(yǎng)老的問題?？刹秆蹨I出來的那一刻，我恍然大悟：自己含辛茹苦拉扯大的閨女，以后卻難相見，新郎那邊當(dāng)真是滿堂彩，可這邊卻是人走茶涼。

　　心里怎么會舒服?

　　七點鐘婚車出發(fā)，秧歌隊跳了起來，鑼鼓隊響了起來。我們出去送，有人說路上小心，有人說早生貴子，有人說百年好合。

　　我在人群中回頭看伯母，她一個人在車隊的后面，眼角眉梢寫滿憂傷。我記起大話西游里的臺詞：“你看那個人，孤零零的，像條狗?！?/p>

　　或許天下母親的心胸都很小，自己心愛的人兒遠(yuǎn)走了，滿腹委屈，卻也只能一步一步送著，祝福著。

　　婚車出了村莊，越走越遠(yuǎn)。我回去，大伯還在家里睡覺，任誰喊都不起床。一個五十多歲的人，女兒出嫁，他竟像個小孩子一樣任性卻又無助，又像一座山，轟然倒塌。

　　我問伯母，你們不去參加姐姐的婚禮嗎?

　　伯母有些生氣：“去什么去!嫁那么遠(yuǎn)?！?/p>

　　她又說：“這些秧歌隊鑼鼓隊全是你大伯操辦的，他要把你姐風(fēng)風(fēng)光光嫁出去……”

　　秋風(fēng)把門上的喜字吹得噼啪響，沒有星星的秋天，一年更比一年涼。

　　02

　　去年我們村有個老人去世，癌癥。

　　去世前，他身上舒服點的時候就擦擦舊相片，念念往日時光。身上痛得要命的時候身邊只有老伴。

　　有一年遠(yuǎn)嫁他鄉(xiāng)的閨女回來看他，帶來個智能手機(jī)，告訴他用qq開視頻就可以看到她和外孫了。閨女走得匆匆，沒來得及教他用手機(jī)，臨走把這事交給我。

　　我沒把這事兒放在心上。有一天他來到我家，有些懇求地問：“阿毛啊，我想看看我閨女?！?/p>

　　我忙給他演示打開qq播開視頻的步驟，他記得很好，可是自己觸摸屏幕時怎么都沒有反應(yīng)。

　　我很納悶兒，拿起老人的手看，卻發(fā)現(xiàn)五個手指肚上全是裂紋和厚繭，一道道，竟粗得像蚯蚓一樣。鼻子一酸沒忍住，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老人像做錯了什么事似的，連連問我。怎么啦怎么啦，是不是閨女不接?

　　我告訴他沒事，就是手指太糙，屏幕識別不到。

　　那天他在我家坐了一下午，絮絮叨叨了好多事，萬事不離其宗，閨女。

　　他說閨女走得太遠(yuǎn)了，又有了孩子，沒時間回來，得了絕癥也挺好，閨女電話都多了，還說今年回家一起過年。

　　我不知道安慰些什么，只能木訥地聽著，聽著一個老人說得了絕癥真好。

　　后來癌細(xì)胞蔓延到全身，常常痛得神志不清。我隨爸爸去看他，以前老人體諒閨女忙，從來不提有多想她。這一神志不清，對著我喊他閨女的名字，對著我爸爸也喊她的名字。

　　他老伴在電話里大哭，讓閨女立馬買車票抓緊回來，終于成全了老人最后的心愿。臨死前，閨女和外孫和女婿在他身邊。

　　記得席慕蓉的詩里有這么幾句話：他們說，你已老去，堅硬如巖，并且極為冷酷。卻沒人知道，我仍是你最深處最柔軟的那個角落，帶淚、并且不可碰觸。

　　對啊，你是他內(nèi)心最深處的柔軟。他怕你忙，不常打電話，他怕你愧疚，從不談思念，他怕你惦記，假裝堅強(qiáng)。而你卻再也不愿不像小時候，把他當(dāng)作山，日日依靠在他身邊。

　　03

　　時間都去哪兒了，轉(zhuǎn)瞬我已長大。

　　每回家媽媽總念叨：別急著找男朋友，就算真有喜歡的了，也得是離咱家近的。偶爾出去逛商場，路過家具類的店，我媽總會開玩笑，阿毛啊，如果你以后找個要走高速的對象，我和你爸可不給你送嫁妝。

　　我哈哈大笑，這年頭交通這么發(fā)達(dá)，走個高速都不行的話，那我嫁給隔壁村的好了!

　　我媽一臉正經(jīng)，這樣最好。

　　我說，我走了不是還有弟弟嗎?再說了，我這么孝順，肯定會好好養(yǎng)老的。

　　我媽沒再答話。假期結(jié)束的那一天她送我去車站。

　　在路上她說，阿毛，我和你爸不是指望你養(yǎng)老，只是你還太小，不明白結(jié)婚后的磕磕碰碰，嫁遠(yuǎn)了萬一受欺負(fù)，出了門連個去處都沒有啊。

　　我坐在車后面抱著她，眼淚簌簌而落。我是有多么狹隘，一直以為家長阻止遠(yuǎn)嫁只是為了養(yǎng)老，卻忘了父母的愛到底有多寬厚。

　　04

　　他們只是擔(dān)心你受委屈，他們只是想你在婆家受委屈的時候，有一個可以放心依靠的人，他們只是想給你一個最牢靠的家，最溫暖的床，和最無條件的愛。

　　他們只是想在年老的時候能常?？吹侥?，想看你笑，想摸摸你頭，想再疼疼你，像你小時候那樣。

　　你可能不是合格的小棉襖，不是合格的小情人，但你是他們的星星，是他們大半生的信仰。

　　世事紛擾，人心善變。

　　姑娘，別做斷了線的風(fēng)箏，鄉(xiāng)音未變，卻沒有惦念。

　　姑娘，當(dāng)你到了該找對象的年紀(jì)，你爸爸媽媽，也許總會在心里祈禱。

　　“閨女，別嫁得太遠(yuǎ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