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我成年，考上大學，母親才向我坦白，我是她在下班途中，路過一處草叢撿回來的孩子。

　　母親告訴我，當年那個包裹我的棉被里有張紙條，寫了我的姓名、生辰八字還有一些感謝好心人的話。她讓成年的我去尋找自己的親生父母，但我沒有行動。

　　我不想去找我的親生父母。我更害怕，一旦真的找到了，會給母親帶來傷害。

　　1

　　我的母親是個跛子。

　　外爺說，母親幼時和同伴玩耍，不小心從樹上摔了下來，當時家里忙著秋收，沒人注意她，最后沒來得及送醫(yī)院，就落下傷病。日常起居，母親與常人并無差異，只是走得慢些，右腿一瘸一拐的。

　　過去，外爺家窮。我的大舅舅都二十五六歲了，才有姑娘同意嫁過來，風光慶祝一番后，原本就拮據(jù)的日子變得幾乎揭不開鍋。

　　母親年紀輕輕，又有干勁，在熟人的介紹下，進了鎮(zhèn)上的包裝廠做實習女工。

　　正是在這個時候，母親撿到了我。當時她才二十出頭。

　　姑娘未婚收養(yǎng)孩子，不僅會加重家里的負擔，在背后也免不了受人指點。

　　那個晚上，全家人通宵沒睡。外爺倚在院中的藤椅上抽著悶煙;外奶在屋子內(nèi)外來回地踱步;舅舅和舅母忙著哄年幼的小舅和小姨;而我母親卻在廚房里，耐心地為我熬米湯。

　　他們對峙了多久，我不知道。只是聽說第二天清早，外爺就對我母親破口大罵：“不還回去，你就帶著他給我滾!”

　　最終，母親流著眼淚，收拾好東西，抱起我，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門。母親在她上班的地方租了個單間，我童年的絕大多數(shù)時光也都是在那里度過的。

　　買不起奶粉，母親就只能給我喂米湯。長此以往，營養(yǎng)跟不上，我瘦得皮包骨頭。這幾年，母親每每回憶至此，總是抹著淚說對不起我，我自己并不覺得，只是母親一直記著。

　　小孩身體瘦弱，容易染病，隔三差五就得往門診跑。白天還好，到了晚上就很麻煩。

　　一次夜里，我消化不良，捂著肚子直喊痛，母親沒辦法，只得連夜背著我，慢慢地走到鎮(zhèn)上的公立醫(yī)院。

　　回來的時候，夜已深了，我們走在小鎮(zhèn)的石板路上，我記得母親牽著我的手，走得很慢，她的腳一瘸一拐的，皎潔的月光順著磚瓦的縫隙，傾泄而下。

　　后來，我走過很多路，路旁或是滿樹繁花，或是綠草掩映的，還有一些高山懸著流水瀑布……但在我心里，從沒有哪條路，能比得上那晚月光下，我和母親一同走過的那條那么美。

　　2

　　五歲以前，我很少去外爺家，他一直不喜歡我，連帶著不聽話的母親，他也一并討厭著。即便要回去，母親也是趁外爺不在家，偷偷摸摸地走一趟。

　　五歲那年的除夕，外爺破天荒地叫我們回去團聚。母親特意在鎮(zhèn)上給我買了新衣服，又給外爺買了很多營養(yǎng)品。

　　進門前，母親反復叮囑：“不要像平時那樣亂跑亂跳，外爺脾氣不好，別惹他生氣?！?/p>

　　我認真地點點頭。結(jié)果一進門，我就像野馬一樣在庭院里跑來跑去。正玩得高興的時候，外爺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板著一張臉，抽著煙，冷冷地盯著我。

　　我抬起頭，眉頭蹙著，微弱地叫了聲：“外爺好。”

　　誰知外爺聽了，原本緊繃的臉卻突然變得溫柔起來，他將我從藤椅上抱下，又把我緊緊地摟在懷里，輕輕地拍打著我的背。

　　從此以后，我們和外爺?shù)年P(guān)系，慢慢地好轉(zhuǎn)起來。

　　不知不覺，我就上了初中，在隔壁鎮(zhèn)上更好的中學就讀，每周末回家一次。母親也終于得空閑了下來，就有人開始為她介紹對象。

　　那時候母親才三十來歲，模樣周正，家境也還可以，我也希望她能找個叔叔，再為我添個弟弟。曾有個叔叔到我們家里來做客，可母親一聽對方離異還帶著小孩兒，就不再聯(lián)系了。母親說，怕我受委屈。

　　3

　　我初中在校住讀，有一段時間，我和母親鬧得很僵。

　　那時候，不知同學從哪里得知我母親有些跛的事，一傳十，十傳百，不到小半天的時間，班上的人就都知道了。此后，他們總是有意無意地問起來，我開始變得有些逃避，逃避母親。

　　但很快，家長會就來了，我作為班長，要負責帶領(lǐng)家長到教室里來。其實母親站在校門外的時候，我就遠遠地看見她了，她拿著公文包，一瘸一拐地向我走來，就當她快要靠近我的時候，我卻讓另一個負責接待的女同學迎她上樓。

　　母親贊賞地看著我，就跟著我的同學上樓了;而我站在校門口，繼續(xù)舉著初一十班的牌子，等待別的家長。

　　開家長會的時候，我在教室外面，那位領(lǐng)我母親上樓的女同學突然走過來，悄聲地說：“民越，下次還是讓你爸來開家長會吧!你都不知道，你媽媽走到教室的那一路，她身后，好多人都在學她呢!”

　　我只能無奈地望著她笑，很久都不說話。我沒辦法跟她解釋為什么我爸爸不來，也沒辦法解釋為什么我媽媽會這樣。

　　開完家長會，母親對我說：“會上班主任表揚你了，說你不僅學習好，擔任班長也盡心盡職，我真高興。”

　　我在一旁看著她，看著她那走起路來就一瘸一拐的腿，再看著她那慢吞吞的步伐，心里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

　　我承認，那一刻，我有些討厭做母親的兒子。

　　母親也似乎察覺到了什么，后來每次要開家長會，她要么回去看外爺，要么在工廠里加班開會，總會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推脫，不再參加。

　　而我，也暗暗松了一口氣，終于不用怕別人模仿她了，也終于不用怕別人議論她了。母親，再也不會被那些如影隨形的目光傷害了。

　　4

　　因為學業(yè)的緣故，我真的要遠離她了。

　　高中的學習生活漫長而枯燥。我自小體弱，對高中同學感興趣的各項運動，既不感興趣，也始終避免參與。性格就開始變得愈孤僻，這個時候，周正文出現(xiàn)了。

　　正文是班長，和我一樣，來自偏遠的小鎮(zhèn)。他主動替我請體育課的假，到后來，自己也不去參加運動了，要么留在教室里陪我寫作業(yè)看書，要么就和我一起圍著操場散步，我們一起上課、吃飯，就連睡覺都要擠在一塊兒。

　　我們兩個越來越默契，也越來越照顧和體貼對方。高考之前我把正文帶回家，告訴母親：“他就是我一直跟你提起的同學?！?/p>

　　母親看著正文，直夸他帥氣，連聲感謝他這幾年對我的照顧。正文聽了，靦腆地低下了頭，臉上滿是藏不住的喜悅。

　　臨別時，母親陪我去車站送他，回來的時候我對母親說：“媽媽，我好像和別人不太一樣?！?/p>

　　母親看著我，沉默了一小會兒，然后就拉起我的手，一字一句地說：“你是媽媽的兒子，是一樣的。”

　　5

　　轉(zhuǎn)眼，我準備去外地上大學，一想到很久都不能再見到母親了，我便借著“第一次出遠門，自己有些膽怯”的理由，非讓她送我。母親拗不過，只能跟我一起，踏上了開往省城的列車。

　　那是母親第一次坐火車出遠門。

　　到了寢室，母親還是如往常一樣幫我把床鋪好，疊好被子，收拾衣柜?？此钪艺f，媽媽，你有白頭發(fā)了。她笑笑：“你都這么大了，我自然也就老了。”

　　大三上學期，我遇到了我現(xiàn)在的男友，唐。我們學同一個專業(yè)，認識接觸大半個學期后，我們決定在一起了。

　　因為談戀愛的緣故，開支突然增加了許多。迫于無奈，我開始做小學輔導老師，四月中旬我收到了工資，立即就給母親打電話：“媽媽，我領(lǐng)工資了!我要給你買好多好多保養(yǎng)品，買好多好多吃的穿的……”

　　母親聽了很高興，卻又突然問道：“錢夠花嗎?不夠你要說?！?/p>

　　“夠了，完全夠了。”

　　結(jié)果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收到銀行發(fā)來的短信——母親又給我匯來了兩千塊錢。

　　6

　　13年年末，外爺病重，母親和我趕回老家。

　　外爺躺在床上，滿口嘆息，說只怕看不到小曾孫了。還沒等我回答，母親就開了口，她笑著說：“老爺子，你看你現(xiàn)在多有福氣，大家都在這里，等你好些了，讓民越帶你到處去轉(zhuǎn)轉(zhuǎn)?！?/p>

　　外爺聽了，瞇起眼睛，笑著點頭。

　　母親在醫(yī)院守了整整兩晚，第三天外爺?shù)木窈昧诵?，她又回到廠里繼續(xù)工作。

　　她一走，外爺便讓其他人都出去，唯獨留我一個。他囑咐道：“我現(xiàn)在，是沒力氣了，管不動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對你媽，當年(收養(yǎng)你)，是沒有人同意的，但她偏偏放不下。因為你，她這輩子，完全變了……”

　　我哭著答應外爺，一定會好好照顧母親。外爺也哭，他伸出手來，又像我們最初和好那樣，輕輕地拍打著我的背。

　　最終，外爺還是走了，母親的精神狀態(tài)由此每況愈下，白發(fā)多了，掉的也更多了。

　　從外爺去世起，我也開始有意無意地向母親透露自己的同性戀身份，我說：“媽媽，我以后不一定會結(jié)婚的，我想一輩子都照顧你?！?/p>

　　母親一邊擇菜，一邊笑著罵我是傻孩子：“你結(jié)婚了，我們照樣可以一起住，你也能照顧我啊!”

　　“媽媽，我不是那個意思……其實，我喜歡的是男孩子。”

　　母親聽完就愣住了，氣氛安靜得可怕，過了很久，她才回過神來，繼而很小心地問：“你餓了吧?”

　　我點頭應了一聲?？赡赣H卻“哇”地一聲，就哭了。

　　7

　　大三寒假快結(jié)束的時候，唐借著來旅游的機會，在我家小住了幾天。我給母親介紹說，他是我同學。

　　那幾天，每晚吃完飯，我和唐都會陪著母親到附近的公園里散步。母親走得慢，唐緊緊地牽著她的手，陪她一起轉(zhuǎn)悠。

　　寒假結(jié)束，我和唐一同返校，母親到車站送我們，快上車的時候，母親突然拉住我，說：“要是真喜歡，就好好在一起，他人好，別辜負了?！闭f完，她又往我的口袋里塞了一卷錢。

　　車開了，母親仍舊站在候車口，看著車上的我們，不停地揮手。

　　唐一路回頭看。我們兩個泣不成聲。

　　我離開家以后，家里就只剩了母親一個人。小姨怕她寂寞，隔三差五會跑過去和她一起住，時間長了，母親學會了好些新東西，比如微信。

　　前兩天母親節(jié)，我給母親打電話，先祝她節(jié)日快樂，接著又說：“唐也向你問好!”

　　母親聽了，一直笑。掛電話前，她突然神神秘秘地說：“待會兒我給你發(fā)個東西，沒事兒你就多注意微信?！?/p>

　　我想，母親肯定是又要給我發(fā)紅包了。于是就耐心地等著，不一會兒，消息提示音響起來，我趕忙打開微信，收到的不是母親發(fā)來的紅包，而是兩條消息。

　　一條是一個網(wǎng)頁鏈接，另一條是母親的語音。

　　網(wǎng)頁鏈接里，介紹的是當今允許同性結(jié)婚的國家;另一條語音里，母親說道：“現(xiàn)在我想明白了，其實多個兒子，也挺好的。還有，兒子，媽媽會永遠愛你!”

　　就像外爺最終接受了，他跛腳的女兒單身一輩子，收養(yǎng)一個撿來的孩子一樣，我的母親也無視了世俗的偏見，接受了另一個兒子。

　　我們的一輩子，在兩代人的選擇中，都完全改變了。

　　世間沒有人能做到包容一切，但愛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