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讀大學,父親在天津一家建筑工地上打工,十天前,父親打來了電話,讓我買兩張上周五晚上從北京西站到老家江西贛州的火車票,并強調讓我回去的目的是“幫他拿行李”,父親反復叮囑我去天津找他時“一定要先打個電話”。 掛了電話后,我心里隱隱地不安起來,因為從我記事起,父親就常年在外面打工,總是快到過年的時候才回家,他現在中途回去,一定有什么事。
上個星期五上午,我去了天津,我有父親工地旁邊小賣部的公用電話號碼,打過去,我很容易地找到了父親所在的工地。
工地被圍墻圈著,幾間工棚很可憐地偎在圍墻的一角。工棚很矮,沒有窗戶,很暗。我推開門,借助從門外的光線,我好半天才看清屋里的情況。躺在床上的父親從暗處往明處看,很容易地發(fā)現了我,他驚訝得要坐起來,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努力了半天,居然沒能夠坐起來,等到我看清這是父親時,我的心一沉,眼淚差點流下來了。
我趕快走過去把父親扶坐起來,然后,我坐在了他的床頭。父親很窘迫地搓著手,尷尬地笑著,像是個作弊時突然被老師逮住的小學生。所謂的床,就是用磚頭支起幾塊木板。不到二十個平方米的這間工棚,這樣的床有十多張,擁擠不堪,屋里散發(fā)著難聞的氣味。因為外面沒有搭晾衣服的地方,大家就在屋內拉了幾根繩子,把洗過的衣服搭在繩子上晾,弄得屋里很潮濕。父親的被子被濕氣弄得潮乎乎的,而父親又患了多年的風濕性關節(jié)炎和腰痛病。
我心里一陣難過,父親在電話里描述的“管吃住,生活條件好得很”的情況居然是這樣的! 父親之所以發(fā)窘,是因為兒子看到了他平時真實的生活。我明白他讓我提前打電話的原因了,那樣,他就可以提前讓工友幫助他把行李帶到附近體面的地方等我。
父親告訴我,他十多年前在工地上冒雨從卡車上搶卸水泥時,扭傷過腰,沒有好徹底,落下了病根。近期在工地干活時,腰疾又犯了,腰痛得直不起來。醫(yī)生要父親回家好好休息。父親說這話的時候,有些難為情。特別是聽說我是請假提前回去時,他很是內疚,喃喃地說:“你看這事弄的!影響你上課了!”
我?guī)透赣H收拾好被子、衣服,裝在一個蛇皮袋子里。我一只手拎著蛇皮袋子,一只手攙著父親,父親的腰很疼,每邁一步都吃力,他幾乎趴在我肩上了,盡管父親把全身的重量幾乎都壓在了我的身上,可是,我能感覺到父親的身體卻很輕,父親年輕的時候是那么健壯啊!父親現在真的老了,為了培養(yǎng)我與妹妹,他在眾多的建筑工地上耗盡了一生最美好的歲月,強健的身體被多年打工的艱辛壓榨成了現在的干瘦。我別過頭,眼淚終于沒有忍住,順著臉頰滑落了下來。
見我拎著行李,大門口的保安攔住了我們,父親向這個歲左右的年輕人低頭哈腰地賠著笑臉,解釋自己因為腰上傷病,需要回家休息,保安不為所動,冷冷地要求父親把領工找來,態(tài)度很蠻橫。我氣得差點與他吵了起來,父親連忙制止了我,他向保安賠著笑臉道:“我兒子脾氣不好,你千萬別與他一般見識!”然后,父親讓我攙著他找到了領工,父親滿臉堆笑地向領工說明了情況,并掏出自己平時抽的劣質煙給他敬上,領工鄙夷地瞟了瞟煙盒上的牌子,用胳膊一擋,父親敬過去的煙就被擋掉在地上了。領工把自己的好煙掏了出來,點著火,抽了一口,才懶洋洋地向大門口走去。
被擋掉煙的一剎那,父親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但很快,又變了副笑臉。幾年前,我在書上看過一句話,大意是說在恥辱面前,不負責任的男人往往悲壯地死去;對家庭負責任的男人往往能夠屈辱地活著,我現在深深地理解了這句話的含義。從我親眼目睹中,我體會到作為多年奔波在外的普通民工,父親為了能苦苦地撐住我們這個家庭,在外面該受了多少委屈?。?/p>
出了工地后,父親說:“咱們去附近的自由市場買套衣服?!蔽铱戳丝锤赣H身上的衣服,上面粘滿了洗不掉的混凝土漿。我明白父親是想體面地回家啊,是不想讓我母親傷心。在自由市場,父親共花塊錢在地攤上買了條褲子和一件外套。
坐長途汽車到了北京西站后,我把父親背了下來,想起三年前,我剛考上大學,父親春風滿面地送我來北京,高高興興地爭著為我背著行李下了火車?,F在,當父親為我們就要耗盡心血了,我才讀懂了父親多年的艱辛,才開始為自己買筆記本電腦、喝閑酒等揮霍父親血汗錢的荒唐行為感到羞愧,才深深懂得了父親平時電話里“要吃好飯,別怕花錢”的深情父愛,才明白父親在我們面前裝作在外面工作很清閑、生活很好的良苦用心……
在火車上的衛(wèi)生間里,我?guī)透赣H換好衣服后,然后把他扶到座位上,父親太累了,很快就在火車上睡著了,睡夢中的父親面帶笑容,多年在外面辛苦奔波的父親,多年在外面艱辛勞作的父親,多年在外面寂寞孤獨的父親,此刻,一定夢見了熟悉的村莊,夢見了綠油油的莊稼地,夢見了溫馨的家。
送民工父親回家,我讀懂了深沉的綿綿父愛,醒悟了自己在大學里的荒唐生活辜負了父親的厚望。我決定以后努力學習,畢業(yè)后,一定勤奮工作,我要用兒子的責任撐起這個家,父親做了多年的民工,他實在是太累了,他應該有個幸福的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