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潘玉良,是因為看了李嘉欣主演的《畫魂》,那里面的李美人照例木木的,也照例美得石破天驚。
后來看到潘玉良的自畫像,不禁大吃了一驚,恕我直言:不僅不美,還有點兒丑。據(jù)熟識她的人說,潘玉良是個又矮又胖、長著一個獅子鼻并且嘴唇很厚的丑女人。
誰都不能否定,外貌是女人天生的通行證,長得不好看的人,人生相對來說總是要艱難一點。
潘玉良的人生,寫出來就是一部現(xiàn)成的電影劇本,難怪導(dǎo)演們?nèi)绱绥娗榕乃墓适隆?br>
她本來姓陳,自幼父母雙亡。
由于長得不出挑,她在妓院做燒火丫頭,鴇母還逼她接客,她誓死不從。歲時,走投無路的她在妓院里唱歌,歌聲如泣如訴,引起了一個人的注意,那就是蕪湖鹽督潘贊化。潘贊化是個新派人物,他被眼前這個可憐而又剛烈的女子所打動,決定為她贖身。
潘贊化幫助小玉良主要是出于同情,純屬義舉,并無一分一毫的私心。但她主動提出,想留在他身旁,哪怕做一個貼身小丫頭。
以他的襟懷,自然不會讓她做個小丫頭,于是收了她做妾室。
在娶她之前,他沒有動過要她報答的心思;在娶她之后,他則竭盡全力地呵護(hù)她。他親自教她識字,還請來老師教她畫畫。他對她,沒有一絲一毫的看輕,知道她受過太多的苦,所以加倍地憐惜她。
正是因為這份恩義,她毅然將自己的姓改成了“潘”。
如果按照舊式小說的發(fā)展,嫁給潘贊化的潘玉良應(yīng)該溫良恭謹(jǐn),夫唱婦隨。可是她偏偏不,她要畫畫!先是考上了上海美術(shù)??茖W(xué)校,后來索性遠(yuǎn)渡重洋跑到了巴黎。
潘玉良在法國考上了里昂國立美術(shù)專科學(xué)校,與徐悲鴻同校,專攻油畫。她在留學(xué)近九個年頭后回國,一度確實也在老師劉海粟及同學(xué)徐悲鴻執(zhí)辦的美院當(dāng)過教授,并且出版畫冊,舉辦展覽。即便如此,人們并沒有停止對她的攻擊和詆毀。在她舉辦的一次畫展上,展出了一幅優(yōu)秀人體習(xí)作《人力壯士》,某一天被人貼了一張字條,上面寫著:“妓女對嫖客的頌歌”。
可是潘玉良這個人呢,好像完全不把在妓院待過當(dāng)成“污點”,她理直氣壯地畫人體,理直氣壯地當(dāng)教授,理直氣壯地辦畫展,一點也不瑟縮,一點也不收斂,這就惹怒了當(dāng)時的社會主流。
既然險惡逼仄的環(huán)境容不下她,那就走吧。年,歲的潘玉良再次去國離鄉(xiāng),這一去就是年,直至老死,她再也沒有回過中國。
在巴黎時,潘玉良自稱“三不女人”:不談戀愛,不加入外國籍,不依附畫廊拍賣作品。她終日待在一個窄小的閣樓里,全心投入畫畫。
老了之后,她比年輕時更加不好看了,看在人眼里活像一只大猩猩。
這時她的生命中出現(xiàn)了第二個男人。他叫王守義,他不僅僅是在生活上照顧她,還幫她接洽畫商,保管畫作,至今我們所見到的幾千件潘玉良畫作,都是他不惜重金、費(fèi)盡千辛萬苦從法國運(yùn)回中國的。為了這份恩情,潘玉良為王守義做了一個雕塑,至死都擺放在她的臥室里。
對于潘玉良來說,一個潘贊化,一個王守義,都是那個渡她的人。
潘玉良終身都以潘贊化的妾室自居,雖然晚期和王守義同居過也是如此。在異鄉(xiāng)漂泊了年后,潘玉良在貧病交加中死去,臨終前向守在她旁邊的王守義交代了三個遺言:第一,死后為她換上一套旗袍,因為她是中國人;第二,將她一直帶在身邊的鑲有她跟潘贊化結(jié)婚照的項鏈和潘贊化送給她的臨別禮物懷表交給潘家后代;第三,一定要把她的作品帶回祖國。
王守義不負(fù)所托,傾力完成了她的遺愿。就在她去世之后不久,他也因惡疾去世,朋友們把他葬進(jìn)了潘玉良所在的墓穴,這兩個異鄉(xiāng)人,總算在去世后可以相伴抵御漂泊在外的孤寂。
與電影中的浪漫故事相比,潘玉良的真實人生,總是透露著一股凄涼和苦澀。很多人提起這位民國最知名的女畫家來,不免為她感到唏噓。
直到我看了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之后才明白,潘玉良和毛姆筆下的思特里克蘭德是一類人,思特里克蘭德原本是個證券經(jīng)紀(jì)人,家庭美滿,生活安定,有一天卻忽然拋妻棄子離家出走,最后自我放逐去了太平洋的一個小島。別人質(zhì)問他為何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非得這樣折騰,他回答說:“我必須畫畫,就像溺水的人必須掙扎?!彼嫷米疃嗟?,還是各種各樣的女體,這些女體豐碩飽滿到了極致,宛如地母一樣健壯,和她本人一樣,談不上美,可滿身充沛的生命力仿佛要破紙而出。
年,杭州曾經(jīng)舉辦過一次潘玉良的畫展,主題名叫“彼岸”,我覺得這仿佛是對潘玉良一生的隱喻:此岸是現(xiàn)實人生,風(fēng)雨飄搖,卻有著俗世的幸福;彼岸是藝術(shù)圣境,高蹈出塵,卻又寂寞清冷。我們這些抵達(dá)不了彼岸的人,只能遙望著那端的她,輕嘆一聲:高處不勝寒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