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關(guān)，被稱為廣東的北大門，是中國北方及長江流域與華南沿海之間最重要的陸路通道。韶關(guān)管轄的南雄縣，以其境內(nèi)眾多的名勝古跡，歷史悠久的文化內(nèi)涵，躋身于廣東省的歷史文化名城之列。自唐代名相張九齡奉旨開鑿驛道后，這里就成為嶺南通往中原的咽喉要道。老一輩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陳毅元帥的不朽詩篇《梅嶺三章》就誕生于此；聞名海內(nèi)外的珠璣巷一度是中華民族拓展南疆的聚居地和眾多廣府人及海外赤子的發(fā)祥地，其獨特的人文歷史，對嶺南經(jīng)濟文化產(chǎn)生過深遠影響……

在南雄縣城以北公里處，有兩道東西走向的山梁，山梁之上，生長著挺拔、翠綠的竹林，在竹林中，又夾雜著松樹和銀杏樹。一眼望去，那兩道平行延伸的山梁如同兩條靜臥的巨龍，一旦刮起山風(fēng)，竹搖樹動，“巨龍”便呈現(xiàn)出騰飛之勢。

在“兩條巨龍”之間，是一馬平川的田地。三條小溪在此匯成河流，穩(wěn)固著居住在這里的村民一代代地繁衍生息。

這個地方叫新地村。

胡志新就出生在新地村的一個普通農(nóng)民的家里。

他當(dāng)時并不姓胡，而是姓李。

自打他記事起，就對這個“風(fēng)水寶地”感到憂郁甚至是恐懼：和他一般大小的孩子們常常孤立他，村里的大人們也常常訓(xùn)斥他。他不止一次地問父母親為什么，父母親每次都是在沉默一陣之后，問他是不是得罪了人家。后來，他從別人口中，終于知道了原因：

他本來姓胡，只因家中發(fā)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從此改變了胡家兩代人的命運。

在父親歲那年，爺爺和同村一個人外出做生意，兩人出去不久就分了手。半年之后，爺爺回來了，而那一個人卻不見音信。

一天，爺爺正在田里耕作，突然被官府的人帶走。原因是有人狀告爺爺為了錢財謀害了和他一塊兒出去的那個人。在公堂上，爺爺被打得皮開肉綻、死去活來，仍不承認他圖財害命。審理案子的人又給爺爺灌辣椒水，在爺爺只剩下一口氣的時候，才被奶奶用板車?yán)丶襾怼?/p>

三天后，爺爺在剩下最后一口氣的時候，緊緊地抓住父親的手，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說出來。爺爺咽氣后，抓著父親的手卻死死不放，奶奶用了好大的力氣，才將爺爺?shù)氖株_。

然而，就在爺爺死去不久，那個人突然回來了。

奶奶向官府討要公道，官府覺得聲名掃地，把一肚子的憤怒發(fā)泄在那人身上，那人經(jīng)受不住嚴(yán)刑拷打，死在了獄中。

從此，奶奶帶著年幼的父親在相鄰間的仇恨中艱難度日。后來，有一個姓李的男人見奶奶非常辛苦，便提出要照顧奶奶和年幼的父親，奶奶在無奈之際點頭同意，于是，那個男人便成了父親的繼父。父親的繼父提出，父親不能姓胡，得姓李，父親以后成家所生的子女，老大姓李，老二姓胡，老三姓李，如此類推。奶奶說，其它的她可以讓步，但父親一定得姓胡，她不能讓胡家斷了香火?。?/p>

奶奶能夠在困境中將父親撫養(yǎng)成人，除了后來的爺爺照顧之外，還有賴于她那雙為女人接生的巧手。

奶奶一輩子不知接生了多少人，無論是白天黑夜，刮風(fēng)下雨，只要有人叫，她都會前去。

奶奶的付出使父親有了生存的空間?？墒牵赣H年輕時得的一種病——脖子下長了一個很大的肉包，又成了有些人嘲笑、譏諷父親的話柄。有人當(dāng)著父親的面說，你這輩子要是能討到老婆，我就用手掌心給你煮飯吃！

也許是奶奶積德的緣故，在父親歲那年，脖子下的那個大肉包神奇地消失了！

后來，母親嫁給了父親，十多年的時間里，生下了六個兒子：他和三個哥哥、兩個弟弟。因三哥在出生不久便夭折了，他便成了老三，按照爺爺和奶奶的約定，他應(yīng)該姓李，所以，他當(dāng)時的名字叫李志新。

在他七歲那年，父親把他送到離家四五里路的鄧洞讀書，他在鄧洞只上了半年，就轉(zhuǎn)到里以外的百順鎮(zhèn)去了。他到百順讀書，原因只有一個：鄧洞村沒電，一到晚上，整個村莊都沉寂在黑夜之中。

父親對他這種舍近求遠的舉動感到不解，而母親卻從中觀察出了什么。她對父親說：“你沒看出來嗎，我們的三兒就像是長了翅膀似的小鳥，他愿意飛到哪里，就隨他去吧?！?/p>

確切地說，當(dāng)時的他還只是一只非常稚嫩的雛鳥。

新地通往百順的里山路，是上坡里，下坡里。八九歲的他每周去學(xué)校，都背著夠吃一周的干糧和煮飯用的干柴，不難想象，在這崎嶇的山路上，灑下了他多少汗水和淚水。

有一次，他在去學(xué)校的路上，突然下起了大雨，光滑泥濘的路面使他每走一步都得小心翼翼。盡管如此，他還是被摔倒了，整個身子向山谷下滑去。此時，他的頭腦卻非常清醒，他在一手抓住一根毛竹之后，并沒有順勢抓住那捆干柴，而是冒著極大的危險一把抓住裝有干糧的布包，穩(wěn)了穩(wěn)惶恐的心情后，艱難地爬到路上。這一情景恰巧被一個大人看見，這個人把那一幕告訴了父親。那人說，你家老三以后肯定是個有大出息的人。父親說，我不求他有什么大出息，只要他不給我添亂就行了。

父親說這句話是事出有因的。一個月前，小弟音發(fā)跑到別人稻田里捉泥鰍，招來田主一頓毒打。為了保護弟弟，他與田主扭打起來。父親聞訊趕到，向田主賠禮道歉。

在兄弟五人中，他是最有膽量和主見的人，兩個哥哥和父親一樣，膽小怕事，兩個弟弟因太年幼，根本照顧不了自己。因此，每當(dāng)哥哥和弟弟受人欺負的時候，都是他挺身而出，為哥哥和弟弟討回公道。

在他的印象里，他們家在村里還算是比較富裕的了?？墒?，自從給大哥娶了老婆后，花完家里的積蓄不說，還欠下別人不少外債。

大哥結(jié)婚那年，他上小學(xué)三年級。

他是從母親給他的零用錢上，看到了家里的拮據(jù)。然而，堅強的母親并不畏懼貧窮的困擾，母親常說的一句話是：吃不窮，穿不窮，計劃不到一世窮?？墒牵坝媱潧]有變化快”這句老話，打亂了母親操持家務(wù)的思路——大哥在家里極為困難的時候，提出了分家。

富人分家是分錢財，而窮人分家則是分債務(wù)。他當(dāng)時根本不敢想象，父母親拿什么東西來償還別人的外債！

那一年，他在學(xué)校做起了小生意：他把從街上一毛錢一根的冰棍，拿到學(xué)校一毛五一根賣出去。這種買賣雖不起眼，但一周下來，也能賺三塊五塊。

從此，他不但沒再問父母要過零用錢，而且周末回來，還給母親帶回針線和油鹽醬料。

他就這樣邊上學(xué)邊做生意，在百順度過了三年時光。

年，他到南雄縣城讀初中，在報名之前，他瞞過父母到百順鎮(zhèn)把李姓改成了胡姓。此事引起了父親的惶恐，他對父親說，這事與您無關(guān)，誰想鬧事，就讓誰來找我。

在南雄讀書的胡志新已是歲的大孩子了。歲，正是吃飯長身體的年齡。歲，也是孕育夢想和希望的時候。

學(xué)校飯?zhí)玫娘埐擞腥澯兴?，只要有錢，想吃什么都有。

胡志新沒錢吃肉，頓頓都是最便宜的素菜。為了不引起別人注意，他每次打飯，不是最早，便是最晚。

可是，有一同學(xué)卻注意上了他。

這個同學(xué)名叫許曉峰，他的父親是南雄中學(xué)的老師，母親在學(xué)校飯?zhí)霉ぷ鳌：拘陆o許曉峰最初的印象是“不像農(nóng)村人”，因為，胡志新的身上沒有那股土氣；而許曉峰留給胡志新的第一印象是“不像城里人”，因為，許曉峰的身上沒有那種傲氣。

于是，他們很快成了好朋友。

許曉峰對于胡志新在牙縫里省錢感到非常難過，有心幫助胡志新吧，又怕傷害了他的自尊?；氐郊依?，許曉峰把胡志新的情況告訴了媽媽。

其實，許曉峰的媽媽早就注意到了胡志新。兒子不說，她也知道胡志新的家庭狀況。她準(zhǔn)備動用手中的“特權(quán)”，讓兒子的朋友吃上一噸肉。

于是，胡志新的素菜下面，出現(xiàn)了香噴噴的肉片。

快放暑假了，同學(xué)們商量著去哪兒游玩。而胡志新卻想的是怎么在暑假期間幫父母做農(nóng)活。

新地村當(dāng)時的田地，絕大多數(shù)都在山上。山勢陡峭，溝壑重生，路難修，橋難架，從播種到收獲，村民們都是靠肩挑背馱。

胡志新第一次領(lǐng)教勞動的滋味是向山上送農(nóng)家肥。

至今，他還清楚地記得當(dāng)年送肥上山時的情景：

父親讓他挑半竹筐，他說，那樣兩次不頂一次，太耽誤時間。于是，他挑著比他體重還重的兩筐肥料出發(fā)了。一開始，他還覺得不是很沉，可沒走多遠，他就感到體力不支了。他緊咬牙關(guān)，搖搖晃晃地來到一條小河邊停了下來，準(zhǔn)備歇息之后，過河上山。

他放下竹筐，望著一丈來寬的小河皺起了眉頭：河上沒橋，只有幾塊石頭供人墊腳。農(nóng)村有句俗話：快過列石慢過橋。意思是說，行人經(jīng)過用石頭鋪墊的“路面”時，不能慢，慢了反倒不穩(wěn)。他思來想去，挑著一百多斤的擔(dān)子怎么也快不起來，不如脫鞋淌水。于是，他把鞋脫掉，光腳將肥料挑過河去。

可是，等他上山時，才知道卻忽略了一個問題：濕腳在鞋里開始打滑，每走一步，都非常困難。他索性再次脫鞋，赤腳上山。

上山的路又陡又窄，布滿荊棘，加上肩挑重擔(dān)，難以把握平衡。他不知歇了多少次，跌過多少跤，流了多少汗，才將一挑肥料送到山上。

那一天，從早到晚，他只向山上送了五次。

第二天，他的肩膀腫了，腿腫了。母親讓他歇息幾天，他說什么也不肯，硬是堅持下來，使山上的幾畝田地鋪上了肥料。

送完肥的那天晚上，一向木訥口拙的父親和他進行了這番對話：

“你總共向山上送了幾天肥料？”父親問他。

“六天。”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其實，那些肥料有三天就能送完。”父親盯住他的眼睛。

“我、我一點也沒偷懶呀……”他感到很委屈。

“你是沒有偷懶?！?/p>

“那、那是為什么呀？”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父親說完，回房里歇息去了，丟下他一個人在院子里呆呆地發(fā)愣。

這天晚上，他輾轉(zhuǎn)難眠，想著自己一周來拼命般地勞動，父親竟然還不滿意，這到底是怎么啦？

幾天后，田里開始插秧。他和父親并排站著，他心想，插秧的活消耗體力不大，加之他身體靈活，手腳麻利，肯定比父親干得快。

可是，不到一個來回，父親就遠遠地把他甩在身后。看著父親不慌不忙的樣子，他感到很茫然。歇息的時候，父親問他：

“有一手插秧歌，你知不知道？”

“……”他搖搖頭。

父親朗聲說道：

“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心地清凈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你理解這幾句話的意思嗎？”

他又搖搖頭。

父親嘆了口氣，喃喃地說：

“你都讀初中了，怎么連這句話都不懂？”

父親這句話，像一記耳光抽打在他的臉上。父親是大字不識一個的農(nóng)民，怎么能說出連他都聽不懂的話呢？那他這么幾年的書不是白讀了嗎？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