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原退休了，心里頗有幾分失落。盡管他認為自己精力充沛，完全有能力繼續(xù)工作，但退休政策不容商量，況且早有很多人摩拳擦掌，準備搶占他騰出來的教師位置。丁原講完最后一堂課，與同事和同學們告別，又向教學樓深鞠了一躬，戀戀不舍地離開了學校?；叵胱约旱穆殬I(yè)生涯，丁原內(nèi)心充滿了驕傲。從師范畢業(yè)，手執(zhí)教鞭，一直到退休，走下講臺，整整四十年過去了。漫長的歲月里，丁原從沒有懈怠過。他幾乎把所有的心血，都傾注在孩子們身上。值得欣慰的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如今桃李遍天下，昔日的小樹苗，紛紛長成了大樹，成為國家的棟梁之材。丁原所在的小縣城，一共有兩所高中。一所是丁原的單位縣一中，為保證“老牌重點”的升學率，專收縣城以及各鄉(xiāng)的尖子生，成績一般的學生，只能望洋興嘆。另一所是私立學校，實行嚴格的封閉管理。相比重點縣一中，私立學校門檻較低，只要家長肯掏腰包，便可以把孩子送去，但學費要高出許多。兩所高中，一公一私，相互競爭，彼此藐視。賦閑在家，丁原無所適從，心浮氣躁。整個身體有一種失去重心的感覺，就像從高速行駛的列車上，猛地被甩了出來。他已經(jīng)習慣了早晨五點起床，七點上班，忙忙碌碌一整天，批改作業(yè)到深夜?？墒?，現(xiàn)在一切都變了。時間仿佛停滯不前，甚至連陽光都變得慵懶，空氣也分外粘稠。丁原忍無可忍，擔心這樣下去，遲早會閑出病來。他動了發(fā)揮余熱的念頭，打算繼續(xù)教書育人。丁原帶著學歷、職稱證和厚厚的榮譽證書，走進私立學校的大門。比較同齡人，丁原顯得年輕許多，而且是教主科數(shù)學的。私立學校正缺少這樣有經(jīng)驗的數(shù)學老師。結(jié)果勞資雙方一拍即合，丁原很快就上崗了。私立學校不養(yǎng)閑人。包括錢校長在內(nèi)，幾乎所有的師生，都把丁原看作年富力強的老師。丁原不僅擔負繁重的教學任務，而且還要像其他男老師一樣值夜班，兼管男生宿舍雞毛蒜皮的瑣事。這些都與經(jīng)濟效益掛鉤，哪個同學調(diào)皮搗蛋，誰的學習成績下滑，班級主管老師都附帶責任，最直接的后果就是扣獎金。盡管如此，丁原依然樂此不疲。他是新中國培養(yǎng)出來的人民教師，將傳道授業(yè)解惑，視作人生的使命。把一個孩子教育成材，不光是對其本人負責，更是對一個家庭和整個社會負責。多一個好人，世界就多一份美麗。在他的學生中，有不少是農(nóng)村娃兒，家里因此背上沉重的經(jīng)濟負擔。丁原對他們格外關照，因為他就是山溝里走出來的大學生。他深知，一個農(nóng)村孩子要出人頭地，要付出更大的艱辛，忍受更多的磨難。有件事一直困擾著丁原。他任課的班級有兩個極其頑劣的學生，其中一個竟然是班長，名叫“茍?zhí)煲弧薄Ｒ膊恢议L起名的初衷是什么？是希望孩子“天人合一”，還是將來“天下第一”？名字雖好，但用在這個孩子身上，就變成黑色幽默了。另一個孩子名叫“王鐵蛋”，大概是歪名好養(yǎng)活，或因父母沒文化，所以才如此冠名。茍?zhí)煲缓屯蹊F蛋經(jīng)常與人打架，曠課、逃學更是家常便飯。然而，像茍?zhí)煲贿@樣的害群之馬，管好自己尚難，何德何能，竟然做一班之長？真教丁原費盡思量。丁原來到校長辦公室，提出另選班長的建議。孰料，錢校長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茍?zhí)煲坏氖?，你就不要管了。你的職責就把課教好，把成績搞上去，給學校爭聲譽、創(chuàng)品牌?！焙髞?，丁原才知道，茍?zhí)煲坏母赣H是煤老板，跟當?shù)乜h長是一起扛過槍，一起嫖過娼的鐵哥們。老茍財大氣粗，出手闊綽，向?qū)W校投了一大筆贊助費。作為對老茍回報，錢校長親自任命茍?zhí)煲粸榘嚅L，學生會主席。丁原出于好心，卻碰了一鼻子灰。沒想到，在這充滿陽光的地方，居然也有齷齪的交易。丁原大失所望，但沒有灰心。既然黑色無法抹掉，何妨讓白色更亮麗一些？于是，他更加用心授課，并在課余時間，與學生們討論做人的道理。周末，丁原值夜班。熄燈前，他到各個寢室查看，發(fā)現(xiàn)茍?zhí)煲缓屯蹊F蛋沒有歸寢。這兩個家伙跑哪兒去了？千萬不要惹出什么禍來！丁原提心吊膽，一宿沒睡踏實，天剛蒙蒙亮，他就起床了，在校園各處轉(zhuǎn)悠。走到宿舍樓后面，丁原隱約看見兩條人影，從高高的大墻上翻了下來，接著傳來一聲低沉的“哎呦”。丁原趕緊跑了過去，其中一條人影迅速逃離，只剩下另一人坐在地上，一邊揉著腳踝，一邊痛苦地呻吟著?！罢l？”丁原大喝一聲?！笆俏??！薄笆悄?？”丁原仔細一看，正是夜不歸宿的王鐵蛋，“你干什么去了？”“我，沒干什么?！蓖蹊F蛋一臉驚恐?！罢f實話！”王鐵蛋低下頭，膽怯地說：“去網(wǎng)吧了?！薄皠偛排艿舻娜?，是不是茍?zhí)煲?？”王鐵蛋點點頭。丁原皺著眉頭，訓斥道：“難道你的父母供你上學，就是為了讓你整夜上網(wǎng)玩游戲？你這是在吮吸父母的血汗錢！你想過這樣做的嚴重后果嗎？”“丁老師，我知道錯了。你饒過我這一回吧！”王鐵蛋帶著哭腔，眼含淚花，可憐巴巴地看著丁原。丁原心軟了，攙起王鐵蛋，將他送回寢室，然后又給了一瓶紅花油。王鐵蛋感動萬分，眼淚終于掉了下來，并道出了實情。原來，王鐵蛋羨慕別的同學穿名牌、吃大餐，可是他的農(nóng)村家庭，不能滿足那些奢侈需求。王鐵蛋為了買一雙跑鞋，向茍?zhí)煲唤枇宋灏賶K錢。茍?zhí)煲徽f，只要王鐵蛋死心塌地跟他混，隨時隨地保護他，買鞋的錢可以不還?！岸±蠋?，其實我也挺后悔的?！蓖蹊F蛋用手捂著頭，狠狠地抓著頭發(fā)，“為了一雙鞋，出賣了自己的人格和自由。可是，我也沒有辦法，那五百塊錢，我根本還不起。為了讓我讀書，我爹到現(xiàn)在還欠著饑荒?！薄昂⒆樱愫堪?！”丁原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作為學生，怎能跟人家比吃穿，比享受？要比，就比學習。你未來的路還很長，絕不能自暴自棄，毀了自己的前途?！薄岸±蠋?，我真的知道錯了。我跟你講實話，昨天晚上，我們沒有去網(wǎng)吧，而是到地下游戲廳，玩老虎機，就是那種賭博的機器。后來，我們到浴池過夜。茍?zhí)煲贿€找了一個小姐，讓我陪他一起耍。我沒答應。我承認，我是個窮孩子，是個差等生，但我不想做混蛋。”丁原一聽，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這已經(jīng)不是違反校規(guī)那么簡單了，而是涉及道德品質(zhì)的問題?！安恍?，這件事我必須向?qū)W校反映?！薄岸±蠋?，求求你，千萬不要把這件事告訴校長，否則，我就會被開除。更別讓爹知道，我爹是個暴脾氣，知道我不務正業(yè)，非打死我不可。我保證以后好好學習，考上重點大學。給我一次機會吧！”丁原猶豫了。如果向?qū)W校匯報，王鐵蛋必然受到嚴厲的處罰。對一個年輕人來說，那將是致命的打擊，可能在心里留下永久的陰影。如果隱瞞不報，會有縱容之嫌。兩下權衡，丁原決定暫且保密，以觀后效。但是，這件事還是不脛而走，傳到錢校長耳中。錢校長大為光火，點名要開除王鐵蛋，并通知其家長來校。丁原沒想到，錢校長的決定如此絕情。假如王鐵蛋真被開除了，極有可能破罐破摔，社會上便多了一個游手好閑的人。孩子的一生就徹底毀了。丁原跑到校長辦公室，替王鐵蛋求情?！拔艺f老丁，你怎么還不明白？我們是私立學校，如果讓每個學生放任自流，人人都可以違反校規(guī)，那學校會成什么樣子？誰還敢把孩子送到我們這里來？私立學校最注重聲譽，有口碑，才有經(jīng)濟效益。”錢校長的口頭禪就是“經(jīng)濟效益”。丁原說：“處罰是應該的。但把孩子開除，是不是太嚴厲了？據(jù)我觀察，王鐵蛋的本質(zhì)并不壞，而且他很聰明，是個學習的好苗子。只要肯用功，就能考上好大學。請校長網(wǎng)開一面，給他一次改正的機會。我給他做擔保?！薄皳＃俊卞X校長不屑地說，“你拿什么做擔保？”“我曾是人民教師。我用我的人格做擔保！”“人民教師？”錢校長哈哈大笑，好像這四個字是滑稽的小丑，“你開什么玩笑？我再說一遍，我們是私立學校，講求的是經(jīng)濟效益。王鐵蛋必須開除，這種事要殺一儆百?！薄熬退闶翘幜P，也應該一視同仁。違反校規(guī)的還有茍?zhí)煲?，要怎么處罰他？”“這個嘛……”錢校長沉吟片刻，“有誰可以證明茍?zhí)煲桓蹊F蛋一起違反校規(guī)？”“是親眼我看見的?！薄澳悄阕サ浆F(xiàn)行了嗎？”“被他跑掉了?！薄八月?，”錢校長如釋重負地說，“沒有證據(jù)，就不要亂說。好了，你回去吧。”丁原無奈地回到教室，看著講臺下孩子們一雙雙渴求知識的眼睛，他的心酸溜溜的。第二天，丁原再次來到校長辦公室，試圖做最后的努力。辦公室里，王鐵蛋和他的父親正接受錢校長的訓示。一對父子，就像犯罪分子一樣，垂手恭立，表情木然。丁原仔細觀察王鐵蛋的父親，他是一個地道的農(nóng)民，黝黑的臉龐，花白的頭發(fā)，粗糙的大手，略微佝僂的身體。就是這樣一個樸實的莊稼漢，傾盡家資，供孩子讀書，圖個什么？還不是要改變祖祖輩輩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錢校長話音剛落。莊稼漢的臉上立刻浮現(xiàn)出謙卑的笑容，開始訴說家庭的困窘，生計的艱難，以及對孩子寄予的希望。說到動情處，唏噓不已。錢校長也不禁為之動容。突然，莊稼漢走到兒子面前，狠狠抽他一個嘴巴，罵道：“你這不爭氣的東西，快給校長跪下。求他饒你這一次。”王鐵蛋被打懵了，愣愣地看著父親，僵立在那里。就在這時，蒼老的莊稼漢緩緩地彎下膝蓋，向著不滿四十歲的錢校長跪了下去……“校長，你就給他一次機會吧?！鼻f稼漢的聲音又低又顫，卻讓整間屋子產(chǎn)生了共鳴。丁原的眼睛濕潤了，他聯(lián)想到自己的父親。那是一個堅強的男人，苦難的命運沒有擊敗他，侵略者的屠刀沒有嚇倒他，三年自然災害沒有壓垮他。然而，當丁原去遠方求學，需要盤纏時，他卻因拮據(jù)，四處作揖借錢，低三下四。今天，同是這樣的父親，為了自己兒子的前程，下跪了，就像一只斷腿的老山羊。王鐵蛋愕然而視，“撲通”跪在地上，父子倆摟在一起，失聲痛哭?！暗?，我錯了……”在丁原細心的栽培下，三年后，王鐵蛋考上省重點大學。丁原欣慰異常，親自將錄取通知書送到王家。同年，茍?zhí)煲簧嫦虞喖樯倥?，被公訴機關起訴。據(jù)說，老茍花費巨資，打通關節(jié)，準備把兒子撈出來。能否如愿，公眾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