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除夕的時候,依照風俗,一天的流程大致如此:起床——早飯(早飯前可以大便,早飯后也可以大便,如果愿意,邊早飯邊大便也可也可以)——貼春聯(lián)——放爆竹吃午飯——上墳祭祖——晚飯——打麻將、打牌(不包括打人)或看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
如果今年我不是這般沒事找茬有事獻殷勤去幫村長家貼春聯(lián)的話,我想,我現(xiàn)在應該是正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在家看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這件事情的始末是這樣的。按傳統(tǒng),貼春聯(lián)時為有個吉祥,都把個“福”字倒貼過來,圖個“福到”的意思??墒俏以趲痛彘L家貼這個“?!弊謺r我不是這樣做的,我把“?!弊帜昧讼聛恚瑩Q上了我寫好的“泡”字,從村長他家的大門貼到后門,房門貼到廚房門,豬籠門貼到雞門。貼完后,村長看到就火了,說,你把個“泡”字都這般在我家倒貼過來,你到底什么意思,你說,你“泡到”誰了。我被村長說得忍受不住,便回嘴道,我泡到你家閨女阿霞了。我老爸說中國的男人要出息,就得在官場上混。因為我資質(zhì)際遇皆不好,所以便想到了這么一條出路,找一個當官家的女兒戀愛、結(jié)婚。在全村找來找去,就村長的地位高,再者,村長她女兒阿霞長得也漂亮,且又是我小學中學同學,所以如此一箭雙雕地泡,何樂而不為?阿霞是在聽到我對她老爸說出這話后從房里出來的,她一出來,就手指著我說,你——你呀,要是今晚敢到那老槐樹上過一夜,我就跟你好,要是不敢,你就給我乘早離得遠遠的,免得我瞅見了脹氣。
我們村里有兩處墳場,一個在村東,一個在村西。村東這一塊墳場是以前外鄉(xiāng)人埋葬的地方。村西這一塊墳場是以前本地人埋葬的地方。之所以這般分成兩處,據(jù)村里的人說,人活的時候是強龍不壓地頭蛇,人死了之后則反過來,強龍就要壓地頭蛇,原因是死在外鄉(xiāng)的人化成的鬼比死在本地的人化成的鬼兇煞氣重。村東的這一處墳場有一棵老槐樹,每年約三分之二時間的晚上都能聽到棲落在這棵老槐樹上的烏鴉的嘶叫,這種劃破夜空的嘶叫,村里人一直稱之為叫魂,說不可多聽,聽多了魂會被勾走的。村西的這一處墳場有一棵新生的柳樹,常有麻雀一類的鳥兒于白天在上面棲息啼叫。老話說,惡人生惡相,兇地出兇兆。將村東村西這兩處墳場如此一比較,多少會讓人心里生出一些迷惑和不安。現(xiàn)在,我就在村東這一處墳場,雙手扶著樹枝,雙腳踩著樹叉,站在老槐樹上。兩眼雖也觀望,卻不過左顧右盼的姿勢,沒個準頭。聽到背后那“撲撲”一聲響時,我正在用手拉著褲子拉鏈準備小便。天一冷,這尿就增多,我自己也管不住。當我的小便從空中撒下由“啪嗒啪嗒”變成“滴答滴答”再到什么嗒也沒有的時候,我回過了頭。只見一雙碧綠碧綠的眼睛瞪著我,在離我身體約一米遠的枝葉里,一動不動。我心里雖有那么一些緊張,卻并不害怕,我知道這雙眼睛絕不是人類的眼睛,到像貓的,我也學著它的樣瞪著它,一眨不眨。到底比它不過,當我禁不住眨過眼之后,我放棄了與它的對峙,我用力搖著樹枝,怒吼著趕它走。當它終于禁不住,撲騰一聲飛走時,我這才知道原來是一只貓頭鷹。這心里剛松了一口氣平靜下來時,空中傳來了一聲烏鴉的嘶叫,嘶叫從濃黑的空中直壓過來,于這有著兩處墳場的曠野里,冷。
都說有聲音的東西比沒有聲音的東西有靈性。事實的確如此。當我聽到從頭頂掠過的烏鴉的嘶叫時,我感覺全身的毛發(fā)突然間都直豎了起來。村里有個民謠,“烏鴉頭頂叫,半夜把命來要;貓頭鷹見人不說話,眉毛數(shù)完人也完?!逼?,這兩樣東西,今晚,我一下子全都遇到了。此刻,我的眼前,忽然的那一雙碧綠碧綠的眼睛出現(xiàn),它盯著我,一動不動,它在數(shù)著我的眉毛,一根,兩根,三根……我深深吸了口氣,全身一陣冷汗。就在這時,底下一聲響,我本能的亮起手電筒照了去,只見墳帽直從墳頭向墳腰滾落,越滾越碎,越碎越小,滾著滾著,聲音嘎然而止,墳帽被一根枯樹枝阻住,停下。我眼一閉,吁出一口氣,懸著的心落了下來。突的又是“撲撲”一聲響,睜開眼看時,濃黑的空中傳來“唧唧”一聲。我用手電筒向發(fā)聲處胡亂照去,什么也沒照著。想必是那貓頭鷹剛才伏在別處現(xiàn)在抓著了一只田鼠又飛了去吧。
如此這般幾次心理起伏,我的心也有些寒了,打算下樹回家過年,不做這耍脾氣的事了。
“走了。不陪我聊聊?”
突然聽到這一冷冷的聲音,我下滑的右腳停住,又提了上來。我重新站到樹叉上,俯著身子亮著手電筒朝底下看了看。
“很久沒有人到這里來了”,他側(cè)著臉,坐在剛才那個墳帽掉了的墳頭上,手里提著一壺酒湊到嘴邊咕咚幾口,“你叫什么名字?”
我看著他,“打個腦筋急轉(zhuǎn)彎給你猜吧。你要是猜出了,你也就知道我的名字了?!?/p>
他點了點頭,又咕咚幾口。
“我父母生了四個孩子,我是老大,按順序,老二老三老四叫夏秋冬,你說我叫什么?”
“你叫春?!?/p>
“對。你現(xiàn)在試著張大嘴,對著遠處,說,你叫春,你叫春,這樣反復幾遍,會加深你對我名字的印象?!?/p>
“你叫春,我才不叫春?!彼f著笑了起來,轉(zhuǎn)過臉,正對著我,“你知道我是誰?”
“你是鬼?!?/p>
“你怎么知道我是鬼?”
“瞧你長得這樣,一看就知道是一個丑鬼?!?/p>
“人有人樣,鬼有鬼樣。是的,我是鬼。你不怕我嗎?”
“怕。當然怕。只是我在看到你第一眼時就暗暗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來,這個動作做過以后,現(xiàn)在,我已怕得不那么厲害了?!?/p>
“是嗎?”他笑了笑,聲音依然冷冷地,“你現(xiàn)在抬頭看看。”
我拿著手電筒向頭上照了照,只見一張與他長得一樣的鬼臉擠在樹叉中間,雙眼凸出面色蒼白的瞪著我,我嚇得手電筒一甩,整個人差一點從樹上直掉下來。
“呵呵呵……你不是說不怕了嗎?”
好半晌,我這嘴里才呼出一口氣,“你——你不會要我的命吧?!?/p>
“如果讓你去死,一種方法是吃安眠藥,一種方法是讓我嚇你,你會選擇哪種?”黑暗里看不清他的面目,只是聽到他說完后又咕咚了幾口。
“當然是吃安眠藥死。”
“為什么?”
“因為這種死很安詳,沒有痛苦,也沒有恐懼?!?/p>
“如果把快樂和恐懼這兩種情緒放在一起,你會選擇哪一種?”
“當然是快樂。”
“好。如果你在這兩種情緒中選擇了快樂,放棄了恐懼,那么讓我嚇死你的這一種死法對于你也就不起作用了?!?/p>
“你說話很有哲理?!?/p>
“有沒有哲理且不說,現(xiàn)在,我想談詩論賦,你先來吧?!?/p>
“我不會談詩論賦。我在我們村里以文章寫得極不好而著稱。”
“不管寫得好不好,你先說上一段吧?!彼f著又咕咚幾口。
“那我說了。”
“好,你說吧。”
“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的問一聲:噢,你他媽的也在嗎?”
當我說出這話時,我聽到了他喝嗆了酒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