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嬰兒面

[ 鬼故事 ]

這是午夜時分的宿舍樓廁所,沒有人,甚至連老鼠都沒有,死寂得一如幽暗的湖底。

東向,隔著三間寢室,四道白墻,是林曉的寢室,同樣死寂。

林曉穿著一條白紗睡裙,孤零零地站在寢室中央,竟能清楚地看得到廁所里正在發(fā)生的一切,清晰得仿佛坐在電影院第一排看電影。

便池黑洞洞的下水道口,陰惻惻的像只鬼眼。

一個嬰兒的頭緩緩地從里面探出來,扭動脖子向左右看了看,接著把臉對準了林曉的方向,他似乎也能看見林曉。

他的臉上滿是褶皺,兩只老鼠似的瞳孔居然血紅,迸射出兇狠的光芒。

他繼續(xù)往外爬,爬得有條不紊。

小手,身子,小腳丫,他終于爬上來了。

他盤腿坐在潔白的便池里,兩只小手抓住了胸口的胎衣,像一個成年人脫掉毛衣一樣,緩慢地把自己從胎衣里蛻出來,接著,他抓住便池突出的邊緣,水淋淋地爬上來。

林曉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

他繼續(xù)爬,身后還拖著一道骯臟的水跡,仿佛一只暗紅色的巨大蝸牛,全身亮晶晶地爬過走廊,靜悄悄地爬向她。

門無聲地開了,他來了!

門縫里先探出一顆小小的頭,一眨不眨眼地盯著林曉,咧著的小嘴里粉紅色的牙床若隱若現(xiàn)——他在對著林曉笑呢!

他慢慢挪動小小的膝蓋,近了,越來越近。

林曉轉身想逃,腳下卻如同生了根,根本無法動彈。

那雙冰涼濕滑的小手已經(jīng)輕輕摟住她裸露的小腿,開始向著她的身上攀爬,絲絲涼意透過薄薄的皮膚一直滲透進骨髓里,一個陰森而尖細的聲音從腳下幽幽傳過來:你殺了我媽媽,我無處可去啦,那我就跟著你吧!一輩子跟著你吧!

一聲驚叫,林曉猛地睜開眼來,腿上的冰涼瞬間消失了,相反,卻是一頭灼熱的汗水。

她看到了懸掛在陰影里的淺紫色風鈴,一縷晨光透過窗簾的縫隙射進來,墻壁上,周杰倫酷酷的笑容看起來有些灰暗。

一個噩夢!

這個夢,半個月來她已經(jīng)做了八次。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當然有原因。

她也知道原因,一切都源于半個月前那個晚上。

那個晚上,才是個不折不扣的噩夢。

她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心底里突然升起一股硬邦邦的絕望,也許她將一輩子為那件事所累,被它釘在良知與負疚的恥辱柱上,永遠不得超生。

她找不到解脫的辦法。

它就發(fā)生在半個月前,確切的說是月號,星期五。晚上點半。

那是一條挺長的街道,兩邊是些破舊的居民樓,荒涼慘淡。剛下過雨,路上有些濕滑,再加上沒有月亮,天黑得厲害,如果沒有那幾盞奄奄一息的路燈,眼前的一切肯定都得像被泡在墨汁里一樣。

這個時間,這種地方,加上又是雨后,這條路上幾乎已斷絕了人跡。

林曉騎得很小心,兩只眼睛瞪得大大的,緊張地盯著前方,兩只手都放在車閘上,如果有情況,就捏閘。

她剛做完家教回來,那個孩子腦子有點兒慢,一道題得講個五六遍才能勉強記住,第二天再問他,又忘了,還得再講五六遍。給他講題,有點像希臘神話里被罰每天滾石頭上山的西西里弗,天一亮,石頭又掉到山腳去了。

做這份家教,她倒不是純粹為了錢,林曉家里條件并不算差,主要還是為了經(jīng)受些鍛煉。打工增加人生閱歷,摸黑騎車練膽量,還捎帶著掙零花錢,一箭三只雕,多好!

為了獲得最大的鍛煉效果,她不許陳銘宇去接她。

本來定好的時間是晚上點到點,兩小時塊錢,但今天雇主家包了餃子,非熱情的請她吃了再走,盛情難卻之下她只好吃了,一吃,就耽誤了時間,點了。

離學校十幾里,得騎分鐘。

學校點關大門,得抓緊。

林曉的車技不高,雖然也騎了七八年的自行車了,但還是面得很,一看到對面有人或是有車,車把就會不爭氣地左右亂晃起來。

這是很多剛會騎車的人的通病。

再轉一個彎就能望見學校大門了,結果就是這個彎,像繩子一樣套住了林曉。

那個女人就像故意迎著林曉一樣。她轉彎,她也轉彎,她們都騎著自行車,轉彎前互相看不見,等看見時也晚了,一聲輕響,是車把與車把碰撞的聲音,接著是嘩啦,啪啪,兩車兩人一起摔在堅硬冰冷的水泥路面上。

如果早五秒鐘,或者晚五秒鐘,她們肯定在一條直道上擦肩而過了,誰也不認識誰,可能一輩子沒有交點,彼此無關。

可有些事情就是這么巧,連一秒都不差。

這就是命運。

如果那個女人和林曉一樣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姑娘也就沒事了。

可她偏偏就是個孕婦。

老人和孕婦,走在路上的話,所有的人都會加倍小心,尤其是騎車和駕車的人,都怕碰到,碰到就可能出大麻煩。

結果這個麻煩讓林曉碰到了,而且碰了個正著。

那個女人躺在路中間,捂著肚子,發(fā)出痛苦的呻吟,她的腹部高高隆起,看上去小孩離出生并不太遠,這個時候根本就不應該出門,更不該騎自行車,她自己、她的丈夫和家人都有責任。

可現(xiàn)在任何人都沒責任了,責任全是林曉的了。

林曉爬起來,有些懵。她的手心,還有膝蓋都火辣辣的,然后疼痛的感覺開始一點點地泛上來??隙ㄆ屏?。

她來不及檢查自己的傷口,第一個念頭,她想上前攙起那個女人,但又不知道如何下手。這時,她看到女人的肚子一鼓一鼓地動起來。血,林曉從來沒見過這么多的血,很粘稠,很鮮艷,好像一下子出現(xiàn)的,在她身邊流開,就像水盆接滿后溢出來的水一樣,流淌開來。

林曉大腦失控了,一片空白,她心里想,應該送她去醫(yī)院,應該救她。

她彎腰,但她的手卻沒有去扶那個女人,而是神差鬼使地扶起了自行車。她推著跑了幾步,慌張地跨上車騎走了。她騎得歪歪扭扭,像逃命一樣。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也許是本能。

那個女人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風卷起地上的灰塵撲到她身上,她的呻吟聲好像停止了。

林曉不敢回頭,在那個時刻,她忘掉了一切,滿腦子只有一件事——蹬車。

她沒敢走正門,繞到西邊的小角門,逃回寢室。

第二天上午,她去了那個撞車的地方,什么都沒有,連血跡都已經(jīng)不見了。

那個女人怎么樣了?死了?還是被人送到醫(yī)院去了?孩子呢?能不能平安的生下來?她不得而知。

她一連提心吊膽了很多天,設想了很多結果,但半個月過去了,沒有人找她,沒有警察,也沒有受害人家屬,她的生活一切如常,并沒起任何波瀾。

除了一件事——

夢??!

從那天起,她就開始經(jīng)常夢到一個嬰兒,夢見他從廁所的下水道爬出來,從窗戶爬進來,從床底下爬出來,從講臺后面爬出來,帶著寒氣爬到她的身上,陰森森地找她要媽媽。

女生樓寢室,林曉住了整三年,從大一到大三。

住了三個人,除了她,另兩個是陳小雪、夏萱。其實本應住四個,剛入學時確實也是四個,但開學剛三個月,那個姓白的女孩就退學回家了。于是就四減一等于三了。

夏萱是個嬌小的女孩,皮膚白皙,留著一頭烏黑油亮的長發(fā),她從不像其他女孩那樣去染頭發(fā),是個帶有些古典氣質的南國少女,五官雖不及林曉那樣精致,但也頗為耐看。

都說漂亮的女孩不共戴天,但她們兩個關系卻還算親密,這大概全因為陳小雪的存在。

陳小雪的家就在本市,在所有人眼中,她都是個不折不扣的怪胎,她像是從冰窟窿里爬出來的,對誰都是一副冷若寒冰的模樣,尤其是那雙眼睛,冷酷得不帶一點感情,看到她,林曉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一只孤獨黑貓的形象。

她難以接近,從不正眼看任何人,也包括林曉,也包括最帥的男生,她誰都不看,她也不看她自己,她從來不照鏡子。

一個月,她倆甚至說不上三句話,當然,是陳小雪不搭理她。

一個知情的同學透露說,陳小雪本來不是這樣的,她高中時還是個蠻開朗的女孩,但高三時她父母出了場車禍雙雙去世,那以后,她就變成這副樣子了。

應該是心理創(chuàng)傷。

陳小雪的冷漠客觀上促進了她和夏萱之間的關系,有一段時間,她倆甚至形影不離,直到去年林曉認識了陳銘宇,并成為他的女友,也許是因為呆在寢室的時間少了,就從那時起,她們的關系一下子疏遠了。

但她和陳小雪之間還是那樣,她們本來就很遠。

這些天,她總是在噩夢中尖叫著醒來,夏萱很關切地詢問了好幾次,這讓她備感溫暖。

但她感到陳小雪看她的眼神卻有些古怪,與一貫的冰冷還不同,似乎夾雜了其他的一些東西。

那種東西很鋒利,很激烈,很堅硬,好像惡狠狠的。

她說不好,這僅僅是感覺,一種女孩的直覺。

周六晚點分。

休息日。大部分人都出去HAPPY了,宿舍樓里基本沒什么人了。

林曉走在漫長而昏暗的走廊里。她的鞋跟敲擊著地面,發(fā)出一連串節(jié)奏分明的脆響,有些像午夜里水龍頭斷斷續(xù)續(xù)的滴水聲。

她剛從家里回來,半小時前剛下的火車,秒鐘前剛踏進宿舍樓,再有秒鐘,她就能站在寢室門前了。

她在家里待了半個月,什么也不干。休養(yǎng)。

那件事連同那些怪夢鬧得她有些神經(jīng)衰弱了,頭疼,失眠,耳鳴,記憶力減退,跟電線桿小廣告上寫得一模一樣。

學校醫(yī)務室的那位老大夫建議她修養(yǎng)一段時間,并給她開了證明,憑這份證明,她順利拿到了半個月的假。

老大夫的確高明,歇了半個月,她果然覺得精神好多了,她還想在家里再歇幾天,可假條的最后期限到了,再不回去,就是曠課了。她是學生干部,要樹立正面形象,要以身作則,要帶頭與不守校規(guī)的惡劣行為做斗爭,自己怎么能夠曠課呢!

寢室的門虛掩著,輕輕一推,門就開了。

沒有開燈,窗簾也嚴嚴實實地拉著,屋子里黑得像個巨大的墨水瓶。

林曉伸出手剛想開燈,隱隱約約地瞥見陳小雪似乎正躺在床上,她伸到半截的手縮了回來。

她不想打擾到陳小雪的清夢,說實在的,她有些懼怕她那陰冷的目光。

她扭頭看了看夏萱的床鋪,一團黑糊糊的被子懶散地堆放在上面,夏萱不在,她還沒有男友,林曉猜測她十有八九是一個人跑出去上網(wǎng)了。

夏萱喜歡帥哥,每天都要到網(wǎng)上跟帥哥聊天,風雨無阻,她的QQ里已經(jīng)攢了二十幾個祖國各地的美男子,甚至還有一個是藏族的。

同她聊天的都要先視頻,接受她的檢閱。

難看的一律拉進黑名單。

走廊的燈光從半開的門里滲透進來,帶來了一片模模糊糊的光亮,照得門前的一塊水泥地仿佛月光下的湖面,泛起一片灰白來。

借著微弱的光,林曉開始鋪床,走的時候為了避免行李落上灰塵,把所有被褥卷在一起,堆放在床板一端,鼓鼓囊囊,活像一個塞滿了生菜和牛肉的漢堡。

她一個膝蓋跪在床上想去打開那卷行李。

突然,她的手僵住了,在她身后飄來一陣柔弱的嬰兒哭聲。

真真切切,就是嬰兒的哭聲,在醫(yī)院的產(chǎn)房外經(jīng)常能聽到的那種。

這哭聲不大,但在黑暗沉寂的寢室里卻顯得異常的清晰,更令她魂飛魄散的是,它不是在門外,也不是窗外,真真切切就在這四面墻壁中間,就在她的身后,仿佛有個嬰兒就漂浮在離她不遠的半空中,朝著她發(fā)出這宛如貓叫的哭聲。

林曉的頭皮轟的一陣酥麻,緊接著又傳遞到脊梁骨。全身都是雞皮疙瘩了。

那詭異的啼哭聲還在繼續(xù),聽上去它是柔弱的,是哀怨的,宛如嘆息一般在她耳邊回響著,繚繞著,幽靈般游蕩著。

仿佛過了一百年,那聲音終于隱去了。

林曉無力地跌坐在床上,渾身已經(jīng)被汗水浸透,像剛剛被人從河水里打撈上來的溺水者,鬢角幾縷發(fā)絲彎彎曲曲地粘在臉頰上。

她顫抖著告訴自己,他真的來了,真的來找我了。

那份恐懼越來越強烈,幾乎攫住了她的心臟,她向陳小雪的床鋪看了看,她在黑暗中沒有任何聲息,靜靜得像死去一樣。

她不敢獨自待下去,跳下床踉踉蹌蹌地向男生宿舍樓跑去。

她要去找陳銘宇,找到他,也就找到了安全感。

手機上的時間已是點分,有點晚,可她管不了這么多了,她想,即使他已經(jīng)睡了,也要把他砸起來。

男舍樓前,幾盞修長的路燈孤獨的把光投向腳下。

門口的長椅上,陳銘宇把林曉綿軟的小手緊攥在手心里,耐心地聽她驚魂未定地講述剛才的遭遇,他微微皺著眉頭,一邊聽,一邊有些神經(jīng)質地顛著兩條腿。

陳銘宇穿著一件略微有些收腰的紅格子襯衫,肩膀很寬,偏瘦的藍色牛仔褲則把他的腿修飾得又直又長,頭發(fā)稍有些長,但并不顯凌亂,大部分別到耳后,露出棱角分明的一張俊臉。

這張臉誰見誰喜歡,當然了,主要是女同學。

陳銘宇長得有點像那個香港明星謝霆鋒,但他沒有明星謝霆鋒那么花心,從來不像一些小白臉那樣腳踩兩只船,他又帥又專一,外形俊朗,又以德服人,結果自然成了全校女孩心目中公認的騎白馬的人。

——當然不是唐僧。

當他們并肩走在校園甬路上時,很多女孩看林曉的眼神都帶著羨慕、嫉妒、憎恨乃至惡毒,如果殺人不犯法,她們也許就跑過來掐林曉的脖子了。

但林曉其實并不討厭這種感覺,這也可以理解,女孩子嘛,誰沒有點小虛榮呢?

此刻,陳銘宇一言不發(fā)地聆聽著林曉的講述。林曉的手心潮乎乎的,全是粘粘的汗水。

五分鐘前,林曉一頭撞進來,就像一顆手榴彈引爆在寢室中央,三個同屋的男生正光著膀子,僅著內褲,圍坐在桌前斗地主。門被撞開的一剎那他們的反應像一樣快,如同企鵝跳向海水一樣撲向了各自的床位,并飛快地扯過被子把自己包上。

他們學校的男生還都挺靦腆!

陳銘宇扔掉手中的《小李飛刀》,開心地哈哈大笑起來,這算得上一場好戲,不過看到林曉驚恐的表情,他旋即又緊張起來。

他不能不緊張,這種恐懼的神色,一個月前他剛剛見識過一次。

他相信自己的女朋友不會撒謊,但他也是個純粹的無神論者。

所以,他一點都不緊張,或者說,他壓根沒往心里去。

陳銘宇知道林曉騎車撞人了,也知道撞的是個孕婦。事情發(fā)生后的第二天,林曉就跟他全盤托出了,陳銘宇一開始覺得心里有點不舒服,林曉在他心里的形象有點坍塌了,但設身處地地為她想一下,陳銘宇很快就原諒了她,他在心里為她開脫,一個女孩,遇到那樣的事,是難免不發(fā)懵的,即使是李宇春那樣外表鎮(zhèn)定的女孩,要是遇上了,也得發(fā)懵。

所以林曉描述的神秘哭聲在他看來很容易解釋,不過是那次事件的一個后遺癥而已,想一想,那件事給她給她造成了心理陰影,這導致她出現(xiàn)了輕度的幻聽。而且她還神經(jīng)衰弱,神經(jīng)衰弱,幻聽,本來就是一對雙胞胎嘛,這是相當合理的解釋,完全符合科學的精神。

“曉曉,這是幻覺?!标愩懹畲蛩銓嵲拰嵳f。

林曉猛然抬起頭來,陳銘宇剛一開口就惹她生氣了。

她的聲音微微顫抖,臉也有些漲紅了,她當然要爭辯:“不是,絕對不是幻覺,那聲音就在我耳邊,特別清楚,怎么可能是幻覺?”

“有些幻覺的確很逼真,跟真的一模一樣,但實際上都是不存在的,那只是心理作用?!标愩懹畲蛩阃ㄟ^說服讓她接受自己的觀點。

他沒意識到自己犯低級錯誤了,他好像忘了面對的是一個女人。

他居然試圖跟文學系的女生講邏輯!?。?/p>

林曉猛地站起來,扭頭就走。

她認為沒有必要再交流下去,很顯然,陳銘宇把她看成神經(jīng)病了。

陳銘宇這才意識到自己捅了馬蜂窩,他奮起直追,一直追到宿舍樓門口,他想亡羊補牢一下,可林曉根本不給他這個機會,她腳步不停,徑直走進樓去。

陳銘宇一臉苦相地被丟在門口,只好無奈地嘆了口氣,耷拉著腦袋回去睡覺了。

希望他下次能長點記性!

再一次站在寢室門前,已經(jīng)快點半了。

林曉小心翼翼地推開門,卻意外的發(fā)現(xiàn)寢室里的燈居然亮著,而且夏萱在里邊。

夏萱穿著件前前后后滿是Kitty貓的粉色睡裙,正盤腿坐在床上,邊翻看一本彩頁雜志,邊津津有味地嚼著一袋干脆面,嘴巴里嚓嚓做響。

看到林曉進來,她驚喜地叫了一聲,嘴巴里的食物影響了她的發(fā)音,她含糊不清地說:“我剛才看到你的包兒掛在墻上,就知道你回來了。”

林曉笑著說:“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我剛才進屋時看你還沒回來?!?/p>

夏萱說:“我也剛進來不大一會兒,剛換完睡衣上床,你就進來了。”

林曉把手機和錢包掏出來塞進墻上的包包里,笑著問她:“又上網(wǎng)泡帥哥了吧,釣到新款的沒?”

夏萱哼了一聲:“哪像你那么好運氣,不費勁就釣了條最大個的!”

林曉剛想還她一句,話剛要出口就被硬生生塞回喉嚨里,她愣住了。

她發(fā)現(xiàn)陳小雪的床上居然是空的,被子疊得方方正正地擺放在床頭,床單也平平整整,根本沒有剛躺過人的痕跡。

林曉心底驀的升騰起一股寒意,剛才她明明感覺那個床上是躺著人的,即便沒有開燈,她相信自己也不會看錯??稍趺船F(xiàn)在是空的了?難道……活見鬼了??

她連忙問夏萱:“你剛才進來時陳小雪在床上嗎?”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抖。

夏萱又嚼起了干脆面,“沒,我進來時屋里沒人,不過挺奇怪,燈是開著的。”

聽到這句話,林曉稍稍有些放心了,這起碼說明陳小雪剛才是在寢室的,床上的是個活生生的人,否則誰開的燈呢。不過她緊接著又產(chǎn)生一絲疑惑:難道陳小雪在她出門之后緊跟著也出去了?

她神秘兮兮地在搞些什么?

點整,熄燈,黑暗通過窗子瞬間涌進屋內,墨黑。

林曉躺在床上豎起耳朵留意著房門,她想看看陳小雪到底什么時候回來。

可一直到天亮,房門再也沒有被打開。

陳小雪一夜未歸。

又七天過去,又一個周末的黎明降臨。

陳銘宇正在做夢。

他夢見自己正站在教堂高大的穹頂下參加婚禮,他是快樂的新郎。

婚禮在一個巨大的白色十字架前有條不紊的進行著,不過在他看來似乎有些古怪和反常。

他身后,一個古舊的紅木八仙桌擺在潔白如玉的大理石地面上,桌上兩只白蠟燭搖曳著豆大的燭火。

陳銘宇低下頭,看到自己身著一套全黑色的長袍馬褂,胸口別著一朵足有頭顱大小的鮮紅綢花。身邊是他的新娘,她穿的是一件猩紅的旗袍,胸前繡著一朵同樣是頭顱大小的白色月季,這個女孩像是林曉,又好像不是。

他們在紅地毯正中相擁一吻,所有人都微笑著舉起酒杯,齊聲祝賀:祝你們白頭偕老。陳銘宇也微笑著舉杯。

突然,就像一架錄音機出了故障一樣,這句話被定格了,并開始反復播放,那些人的動作也開始了同樣的反復,舉杯,放下,舉杯,放下,如同木偶一樣僵硬機械。

“白頭偕老……白頭偕老……白頭偕老……”

其他聲音都在一瞬間停止,只剩下這祝福仿佛從遙遠的天際傳來,空靈而飄渺,它越來越刺耳,漸變成一種古怪的腔調,好像錄音機夾住了磁帶,陳銘宇的耳膜像針扎一樣劇痛起來。

林曉在他懷里緩慢地抬起頭,哪里是林曉,那居然是一張陌生中年女人的面孔,慘白猙獰,她目露兇光,歇斯底里的狂叫起來:“她殺了我的孩子,我要她償命,還有你,你也一起來,投胎做我的兒子吧?!闭f著伸出兩只蒼白的枯手就來掐他的脖子,十個指甲血紅。

陳銘宇大叫一聲醒來。

手機在枕頭下嗡嗡地震動著,不知道響了多久了。

屏幕上顯示的是林曉寢室的座機號碼,陳銘宇有些奇怪,平時林曉找他一般都是用手機的,很少用座機打電話。他連忙按下接聽鍵,電話里林曉的哭叫聲像雪崩一樣涌出來,嚇得他一哆嗦,這聲音無比凄厲,仿佛見了鬼一樣。

“救命?。?!”

那天晚上之后,風平浪靜,陳銘宇以為不會再有什么事情發(fā)生。結果他錯了!

陳銘宇沖進林曉寢室時,她正蜷縮在墻角發(fā)抖,懷里緊緊抱著她們宿舍的電話座機,睡衣上沾滿了灰土,披頭散發(fā),神情恐懼。

她身前不遠處的地面上,躺著那部紅色的三星,不過電池板已經(jīng)被摔掉了,整部電話分為兩截,如同一具身首異處的尸體。

屋子另一側的上鋪,陳小雪正神情冷漠的倚靠在被子上看書,她應該是一直保持著這樣的姿勢與表情,眼前發(fā)生的一切仿佛與她毫不相干。

屋子里只有她們兩個。

看到陳銘宇,林曉撲到他懷里,“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像個受到極度驚嚇的孩子。

面對著陳銘宇的追問,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述了事情的始末。

今天一大早還不到六點,林曉就給夏萱搖醒了,夏萱穿著一身墨綠色的運動裝,還扎了條粉紅色的頭帶,一副全副武裝的架勢。她在林曉床前一邊嘿休嘿休地做著廣播體操中的伸展運動,一邊問林曉要不要到操場上跑圈。

跑圈當然為了減肥。女孩子都愛好減肥。

林曉一只腳還踩在夢鄉(xiāng)里,很舍不得離開,她瞇縫著眼睛連連晃了幾下腦袋表示不去。于是夏萱就晃晃悠悠地獨自出發(fā)了。

林曉繼續(xù)睡,反正是周末,沒人管。

就在這個時候,她聽到手機響了,她迷迷糊糊地抓過來,見有人給她發(fā)了條彩信。

順手打開,屏幕上的小漏斗轉了幾轉,一張圖片展開在她眼前,乍一下林曉沒看出是什么,她換了個角度再看,這次看清楚了。

那是一張臉,嬰兒的臉,滿滿地占據(jù)了整個屏幕。這張臉看上去黏糊糊的,雙眼緊閉,但嘴角卻奇怪地向上翹起,構成了一個詭異的微笑表情。

一瞬間,林曉感覺到心臟仿佛停止了跳動,就在這時,手機突然發(fā)出一陣嬰兒咯咯的笑聲,這笑聲天真無邪,但在林曉的耳中卻恐怖無比,緊接著,笑聲嘎然而止,繼而變成一陣虛無縹緲的嬰兒哭。

周圍的一切好像都模糊起來,林曉看到屏幕上的嬰兒仿佛慢慢地動起來了,他咧開黑洞洞的小嘴,伸出淺灰色的小舌頭,這可怕的啼哭聲就是這張小嘴里發(fā)出的,她覺得握著的也不再是手機冰涼的金屬外殼,而是嬰兒那具又冷又滑的肉體,那感覺,如同攥著一把死去的蚯蚓……

林曉用盡全身力氣把手機甩出去,手機直直地飛向墻壁再反彈出去,像一只中槍的死鳥一樣跌落在地上,一分為二。

隨著那聲斷裂的脆響,那可怖的嬰兒臉連同令人魂飛魄散的哭聲一道消失了。

這時候她才想起給陳銘宇打電話,幸好座機就在旁邊,如果再離得稍遠些她是不敢去拿的。

這就是事情的經(jīng)過。

聽完之后,陳銘宇感覺有些不可思議,這明明就是個玄秘的靈異故事嘛,怎么可能發(fā)生在這光天化日之下?

他彎腰撿起那個手機,扣上電池,隨手按下開機鍵,屏幕閃爍起一陣淡藍色的流光,居然啟動了,這手機還真結實。

收件箱中的確有一張新圖片,和林曉描述的一樣,是一個嬰兒的面孔特寫,挺可怖,足以令女孩子們玩命尖叫了。

陳銘宇看了看發(fā)信人的名字,只是個開頭的陌生號碼,回撥過去,關機。

他翻來覆去地把玩著這部手機,忽然心中一動,連忙掏出自己的手機撥了林曉的號碼。等待了幾秒后,手中的電話果然有了反應,先飄出一陣嬰兒的笑聲,過一會兒轉為啼哭聲。進入菜單里的鈴音選項,不出他所料,自定義鈴聲一欄多了一條新鈴音,正是這一條。

陳銘宇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突然眼睛一亮,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射向了陳小雪。

陳小雪仍舊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似乎魂兒已經(jīng)飄到手中那本書里去了。

陳銘宇開門見山地問同寢室的老王:“陳小雪的父母是怎么死的?”

老王家與陳小雪家同住一個小區(qū)有二十多年了,那是市機械廠的職工宿舍區(qū),陳小雪的父母在世時,與老王父母同是機械廠這臺大機器上的零部件,不同的是,陳小雪的爸是發(fā)動機,官居副廠長,老王的爸只是顆螺絲釘,是個小小車工。但兩家同住一個小區(qū)里,已經(jīng)有多年了,用老王的話說:那是青梅竹馬啊!

陳小雪父母出車禍的事就是老王給透露出去的。

這次,老王有點不想回答陳銘宇的問題。

他把頭搖得像個螺旋槳,閃爍其詞地說:“別提人家那事兒了,都死了這么多年了,我瞎說不好?!?/p>

一同住了三年,陳銘宇太了解老王了。

陳銘宇只好請客。

校門口的小飯店里,一個糖熘里脊,一個排骨燉豆角,一個尖椒炒土豆,就把老王拿下了。

老王有點喝高了,舌頭有點短,但發(fā)音不清并不妨礙他向陳銘宇講述陳小雪父母的死因,而且講得還更詳細。

原來,四年前的一天晚上,陳小雪父母開著一輛桑塔納從朋友家回來,路上被一輛卡車撞下河堤,肇事的司機開車逃逸了,陳小雪的父母都被卡在座位里,動又動不了,也沒有人發(fā)現(xiàn),結果硬挺了一夜,快天亮時才因為流血過多死去,如果那個司機有一點良心,救人或者報警,他們兩個根本就死不了。

陳銘宇的腦子里豁然開朗,一些細節(jié)忽然像蛛網(wǎng)般聯(lián)結起來,他終于想通了。

他把老王一個人扔在那里,自己直奔女生宿舍樓而去。

陳銘宇進來時,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了,林曉、夏萱、陳小雪都在床上看書,屋子里只有偶爾翻動書頁的輕響。

林曉和夏萱擠在靠門的下鋪看《麗人》,只翻頁,不說話。

沒人規(guī)定不許說話,可好像就有種無聲的力量在壓制著林曉,她一出聲就覺得心里發(fā)虛。

陳小雪則躺在對角的上鋪,微閉著眼睛,一動不動,看上去像一尊蒼白的骨雕。

看到陳銘宇走進來,林曉很詫異:“你怎么來了?”

陳銘宇沒回答,他信步走到陳小雪的床前,嘴角掛著一絲冷笑,嘲諷的說:“你的戲導得挺像那么回事嘛,如果去做導演,一定能得奧斯卡!”

他打算主動發(fā)起攻擊,像豹子一樣一口咬住陳小雪的喉嚨,讓她無法躲閃,乖乖就范。

可陳小雪仿佛沒聽見一樣,甚至連眼皮都沒動一下。

“別跟我裝神弄鬼了?!标愩懹钊虩o可忍,高聲叫喊起來。

林曉很緊張,大聲喊他:“陳銘宇,你干嘛?”

夏萱則不知所措地直直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很是茫然。

陳銘宇一口氣的說下去:“你不要再裝了,別以為我不知道,就是你在搞鬼。林曉那件事你看見了吧,那天晚上你目睹了全過程吧?”

礙于夏萱在場,陳銘宇沒有點明林曉騎車撞人,只以“那件事”來指代。

“林曉從家里回來那天晚上,只有你們倆在寢室,你還神神鬼鬼地不開燈,接著林曉就聽到嬰兒的哭聲,她以為是鬼,哪有什么鬼,就是你在搗鬼。”

“今天早上,又是只有你們兩個人同在寢室,怪事就又發(fā)生了,沒那么湊巧吧?不過你那點伎倆也太小兒科了吧,是在網(wǎng)上下的小孩哭聲吧?你什么時候把它輸?shù)搅謺允謾C,設置成鈴音的?應該是昨天半夜吧?昨晚上點多我還給林曉打過電話,當時她的手機挺正常的,是半夜里你動的手腳吧?”

“早上,你看到夏萱出去跑步,寢室里只剩下你和林曉兩個人,就給林曉發(fā)了那張嬰兒臉的圖片,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也是網(wǎng)上的吧?你知道她這兩天精神恍惚,看到圖片肯定會往鬼魂上想。這時,你再撥打她的電話,讓那個鈴聲適時地響起,把她嚇個半死,看她害怕的樣子你感覺很爽,是吧?”

“你是個心理變態(tài)的女人。你父母死了,我們?yōu)槟汶y過,但那與林曉有什么關系,要怪你應該怪那個司機,是他害死了你的父母,有本事你去找他呀?。 ?/p>

陳小雪一直一聲不響地聽著,直到最后一句話,她突然被激怒了。

她猛地坐起來,對著陳銘宇歇斯底里的喊叫起來:“別提我的父母,別提我的父母,你給我閉嘴,閉嘴——?。?!”

她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著,表情既痛苦,又可怕。

她繼續(xù)喊:“你以為你什么都知道?其實你知道什么呀?你以為你說得都對?對什么呀?你不過是個自作聰明的笨蛋!”

這時候的陳小雪,與平時相比,反倒更像個正常女孩子。

陳銘宇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的,陳小雪要不是個女的,他早動手了。

“有膽子做,別沒膽子承認?!彼I諷地說。

陳小雪劇烈地喘息了一陣,又恢復了一貫冷漠與平靜,最后說了一句:

“你隨便怎么認為,這是你的事。不過,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自己造孽,就得接受懲罰。”

還不承認?還恐嚇我?陳銘宇都要氣爆炸了。

他指著陳小雪的鼻子丟下一句狠話,“我警告你,別在搞曉曉,如果她有事,我跟你沒完?!?/p>

說完,他一腳踹在床架上,摔門而出。

林曉則愣在床上,陳銘宇的話,她好像聽懂了一些。

她偷瞄了一眼陳小雪,覺得自己應該恨她才算正常,可她恨不起來,她的怕比恨要多得多得多。

陳銘宇坐在林曉床前,一聲不吭,他的心情壞到了極點。

又來了,他恨恨地想,距離上一次,還不到兩天。

他剛警告過陳小雪,在他看來,她應該有所收斂,林曉不會再受到類似前幾次的驚嚇了,誰知道林曉又出事了。

林曉剛剛蘇醒過來,看樣子似乎就要崩潰了,她狂亂地揮舞著雙手,一直在哭喊:“不是幻覺……他是真的幽靈……他就在那,我看到他了,我還摸到了他……皮膚像死人那么冰涼……”

她面無血色,喊叫不止,陳銘宇能做的只是緊緊握著她的手。

面對這種情況,他也有些不知所措了。

半小時前,他接到了夏萱的電話,夏萱哭唧唧地說林曉出事了。他趕到時,林曉正直挺挺地躺在水泥地上,人事不省。

陳銘宇把她搬到床上,她軟得像一團棉花。

他想起電視劇里某個角色昏倒了,旁邊的人就會緊掐他的人中,然后那個人便會悠悠醒來,開口說話。于是他也手忙腳亂地胡亂掐了兩下,沒想到居然有效,林曉真的醒了。

原來電視劇里也有不是瞎編的地方。

醒過來的林曉臉白得像一張紙,不光是臉,還有嘴唇,毫無血色,而且不停地哆嗦。睜開眼睛,她喃喃自語:那不是幻覺,幻影是摸不到的,但我摸到他了。

然后她開始聲嘶力竭地哭叫起來。

陳銘宇沮喪地想,要么林曉瘋了,要么就是真的見鬼了。

十一

林曉恍惚地敘述,把時間帶回到一個小時以前。

黃昏降臨,林曉抬起頭,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把窗前的桌子染得通紅,寢室內,明與暗兩種調子陣腳分明,窗前亮得刺眼,而靠近門邊的角落一帶卻早就融入黑暗,顯得模糊不清。

林曉此時心情放松,三天前,陳銘宇的推斷徹底掃清了她心底的陰霾,她終于相信那個嬰兒的鬼魂并不存在。

那只是一個心理扭曲的女人對她的作弄,看著她沒命的哭叫來獲得精神上的快感。

林曉恨陳小雪,但更多的是怕,如果夏萱不在寢室,她是萬萬不敢回去的,夏萱一出門,她也會尾隨著出去,她一分鐘都不敢同陳小雪單獨在一起。

林曉轉頭看了看夏萱,她正坐在床沿上,兩只腳垂下來,悠閑的蕩來蕩去,仿佛在她前面的不是一片虛空,而是一條嘩嘩流淌著的溪水。她手持一面精致的小鏡子,呲牙咧嘴的擠著鼻子上的幾顆粉刺,不時還唉喲地叫喚一聲,那是她把自己擠疼了。

陳小雪不在寢室里,這令林曉感到難得的放松。

這里的夏天不僅炎熱,而且有些憋悶,她覺得臉上有些發(fā)黏,起身到水房洗了把臉,清水掠過,她覺得皮膚不那么緊繃了。

她走回寢室,剛想把水盆塞進床下,接下來就仿佛被定住了。

他—又—來—了!??!

那個嬰兒,他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中央,離她還不到兩米遠,林曉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他的出現(xiàn)毫無預兆。他那有些發(fā)黑的小臉微微仰起,一雙紅色的小眼睛兇狠的瞪著林曉,兩只小手死死的扒在地上,像一只兇悍的豺狗崽,仿佛就要一躍而起的撲向她。

林曉想起了那個噩夢。

她的第一反應是要轉身逃走。

這時,陳銘宇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有些幻覺的確很逼真,跟真的一模一樣,但實際上都是不存在的,只是心理作用?!?/p>

林曉突然鎮(zhèn)靜下來。

沒錯,是幻覺,她在心里默默念叨著,他是假的,是個幻影,看上去他在那里,實際上他不存在,他只存在于我的腦子中。

她用余光瞄了瞄夏萱,夏萱還在那里若無其事的照鏡子,這給了她莫大的鼓舞,她的想法更堅定了。

世界上根本沒有鬼,根本沒有,對,肯定是幻覺,肯定是。她心底陡然澎湃出一股力量,這力量令她勇敢起來。我要戰(zhàn)勝他,這個心魔,否則他將永遠纏著我,她這樣告訴自己。

林曉做出一個從前連想都不敢去想的舉動。

她三步并做兩步走上前去,伸出一只手向地上的嬰兒摸去,同時有些挑釁地對自己說:我要證明給你看,他根本就不存在。

然而,她真真切切地摸到了他,她摸到他的小臉,像死魚的鱗一樣又涼又滑,除了冰冷,手指還感到一絲粘稠,同時她聞到一股不可名狀的奇怪味道,正是他身上發(fā)出來的。

他就在那兒,根本不是幻覺。

林曉仿佛遭到了重重一擊,她尖叫起來,像被蛇咬了般跳到一旁,死命抱住了頭。

“夏萱!夏萱!夏萱!”她沒命地尖叫著,用變了調的聲音沖著夏萱嚎叫。

她看到夏萱正不知所措地望著她,眼里滿是迷茫。

她繼續(xù)喊,指著地上,拼命喊:“夏萱!夏萱!”她像只被人狠狠踩住爪子的貓。

夏萱仍舊是迷惑的表情,迷惑地看著林曉。

她的表情告訴她,她什么都沒有看見。

她看不到他。

她看不到他?

她看不見他?。?!

林曉如遭雷擊,她徹底絕望了,一個聲音在她腦子里大喊:他真是個幽靈,是個鬼魂,陳銘宇你騙我。

接著,她看見無邊無際的黑暗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頃刻間就把她湮沒了。

十二

陳小雪?

又是她干的?

聽完林曉的敘述,陳銘宇馬上條件反射地彈出這個念頭來,但轉念就給他否掉了。因為林曉說她摸到了那個嬰兒。

真的摸到了?不會真的存在著一個嬰兒吧?

而且,這是個只有林曉一個人能看得到的嬰兒?

有這樣的東西嗎?

如果真有,那不是鬼還能是什么??!

陳小雪一個普通女生,就是心腸再壞,總不可能會妖法吧?她總不能憑空一指,就變出個血淋林的嬰兒來吧?

除非她不是人,是個女鬼女巫女妖精。

但這怎么可能呢?。?!現(xiàn)在可是大白天。

陳銘宇的頭大了,上次他幾乎已經(jīng)確信無疑是陳小雪搞的鬼,那些推斷完全說得通,可這次……

那天陳小雪并沒有承認他的指責,他以為是她硬扛著不認錯,可現(xiàn)在陳銘宇有些動搖了,也許真的冤枉了她呢?

可她為什么又說什么“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明顯是她知道些什么嘛!

一切都亂套了,陳銘宇有些發(fā)蒙,他用力地搓了搓臉頰,迫使自己鎮(zhèn)定下來,然后,他決定重新調查一下前面的事,當然,重點還是那個古怪兮兮的陳小雪。

可如果事實證明林曉頭兩次驚嚇真的不是陳小雪所為,那又該做何解釋?

那樣是不是就說明這世間真的有鬼呢?

陳銘宇忽然覺得后背一陣發(fā)涼。

調查了三天之后,陳銘宇郁悶地發(fā)現(xiàn),當日他口若懸河的推斷已經(jīng)站不住腳了。

他發(fā)現(xiàn)了兩條重要的新情況。

其一,林曉返校那天晚上,陳小雪并沒在寢室,最起碼林曉聽到哭聲時,她不在那。

那天陳小雪回家了,這是老王親口跟陳銘宇說的。

那天是老王生日,老王記得清楚著呢,他一張嘴就準確地指出那天是星期六,他說那天***給他紅燒的排骨,還醬了個肘子,他還回味說,我媽那排骨燒的,不比國宴的大師傅差。

他的表情陶醉,好像他真吃過國宴似的。

接著老王提供了一條重要信息:

那天晚上點半,老王到小區(qū)門口的超市給他爸買啤酒,看到陳小雪也在里面買東西,手里還拿著幾包康師傅方便面。

點半,那正是林曉第一次聽到嬰兒哭聲的時間。

陳銘宇不放心的問:你肯定沒有看錯人?

老王很不高興,沒好氣地說:“我們從小學起就在一個班,青梅竹馬啊,就是把她的骨頭做成標本,我都能認得。”

陳小雪家雖在本市,可學校地處郊區(qū),一個東北,一個西南,最起碼相距十幾公里遠,如果真是陳小雪做的,除非她會飛,會瞬移,或者會分身術才能行。當然理論上還存在著一種可能性,那就是世界上有個跟陳小雪一模一樣的女孩,并且還跟她住一個小區(qū)。

可這怎么可能?

其二,陳小雪的手機款式很老,根本沒有發(fā)送彩信的功能,那張圖片與她無關。

賴以支撐陳銘宇對陳小雪嫌疑推斷的兩條重要論據(jù)灰飛煙滅,整個推理也隨之土崩瓦解。

陳銘宇的一切努力和工作都歸了零,再次回到起跑線。

他覺得自己真的走進死胡同里,前后左右都是墻,惟獨看不見光。

十三

陳銘宇很努力地想解開事實真相,但最終還是不了了之了,一場悲痛徹底摧毀了他的好奇心。

一天前,林曉再次遭遇了那個嬰兒。

她半夜醒來時,他就穩(wěn)穩(wěn)地趴在她胸口上,一雙眼正陰森森地對著她的眼,林曉覺得后腦上仿佛被一柄鐵錘猛擊了一下,顱骨里好像有什么東西爆裂開來。她渾身抽搐起來。

她掙扎著從床上滾落到地上,十根手指緊摳著水泥地面,嘴里嘶啞地發(fā)出幾個含混不清的音節(jié),接著便不再動彈了。

在醫(yī)院昏迷了兩天后,傳來她的死訊。

腦淤血。

十四

午夜的林曉寢室。

林曉已經(jīng)被抬走了。

圍觀的女生們都已散去,寢室里一片凌亂,像遭了劫。

陳小雪和夏萱面對著面。

她們……居然在聊天?

是的,是在聊天,只不過兩個人的表情都有些怪怪的。

“功夫不負苦心人,恭喜你終于大功告成。”陳小雪語氣還是那樣冰冷,聽起來并不像揶揄,可也不像祝賀。

夏萱卻笑得很甜:“看來你好像知道得還不少?!?/p>

陳小雪冷冷道:“我知道月號那天晚上你也在場,你比我先目睹那件事兒的?!?/p>

夏萱點點頭說:“沒想到你還挺善良,我看到你打電話叫來了救護車,救了他們母子一命?!?/p>

陳小雪不置可否地說:“你不應該利用我做你的盾牌?!?/p>

夏萱笑得更加燦爛了:“你說說看,我怎么利用你做盾牌了?”

“林曉從家里回來那晚,你熄了燈,躺在我的床上,用隨身聽放出事先錄制好的嬰兒哭聲嚇她,她一跑出去,你就疊好我的被子,躺回到自己床上?!?/p>

“你的推斷挺靠譜兒的。”夏萱點了點頭表示贊賞,“我的本意是讓林曉以為是鬼魂在糾纏她,但凡事總要留一條退路,萬一被她看穿里面有人為的痕跡,我不愿意她懷疑到我頭上。”

“第二次,半夜你拿了林曉的手機,把下載好的那段音效傳進去,設置成鈴聲。第二天一早,你假裝出去跑步,換了張新卡給她發(fā)送了那張圖片,然后又撥了她的電話,讓鈴聲響起來嚇她?!标愋⊙┑恼Z調仍舊波瀾不驚。

“我不在現(xiàn)場,即使他們起疑,也會認為是你?!毕妮婵雌饋砗艿靡?,“那再接下來呢?”

“這兩次對你來說僅僅是鋪墊而已,真正的殺手锏是那具嬰兒尸體。”

夏萱搖搖頭:“錯了,那不是尸體,只是個道具。我找了半個多月才買到,簡直跟真的一模一樣,太像了?!?/p>

“然后你一次把它放到寢室的地上,一次放到她肚子上?!?/p>

“不是肚子,是胸口?!毕妮嫘χm正。

這時,她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問林小雪:“既然你全都知道,為什么不揭穿我呢?”

對這個問題,她的確感到很是疑惑。

“你相信有報應嗎?”陳小雪把頭轉向黑漆漆的窗外,幽幽地問,“不管你相不相信,但林曉的確遭到報應,她傷害了別人,又見死不救,造下了罪孽,所以老天就假你之手,責罰了她,我為什么要揭發(fā)你違反天意呢?”

說完,陳小雪把目光轉回夏萱:“這是我的理由,可你的理由又是什么?”

夏萱臉上的笑容一瞬間消失了,她的表情突然變得可怕起來,像換了另外一張臉:“你想知道嗎?那我告訴你,我愛陳銘宇!我愛他!從入學第一天起,我就已經(jīng)愛他了,他那么帥,我這輩子怎么都要嫁給他,誰跟我爭,我就讓她沒有好下場。林曉憑什么?就憑她的臉蛋比我漂亮?”

她“咯咯”地狂笑起來,像瘋了一樣。

十五

得知林曉死訊時,夏萱還是有些愣神,她并沒想嚇死她。

她打算把林曉的精神搞出點小問題,迫使她休學回家,結果她卻死啦?!

夏萱枯萎了,晚上,她也開始做噩夢了。

她總夢見林曉。

沒過一個月,陳銘宇身邊多了一個長發(fā)飄飄的漂亮女孩,她叫許佳佳,是英語系公認的系花,她填補了林曉留下的空白,成了陳銘宇的新任女友。

夏萱仿佛在一夜之間又恢復了神采。

一天,許佳佳接到一個陌生女孩的電話,說有重要的事兒想跟她談談,約她晚上點半在一教的露臺上見面,不見不散。

一教學樓是學校的最高建筑,七層,二十五米高。頂上是個露臺,邊緣圍著圈一米來高的鐵欄桿,平日里通向上面的小門鎖著,但旁邊有扇窗戶是開著的,經(jīng)常有學生跳窗戶上到露臺去閑玩兒。

許佳佳挺好奇,就去了。

她有些笨拙地爬過窗戶上了露臺,涼風習習,沒有別人,只有她自己。

天黑了,遠處宿舍樓的燈一盞盞亮起。許佳佳拿出手機看時間,已經(jīng)點半了,可那個女孩還沒來。

她有點不高興,心里想再等分鐘,不來她就走。

她挺無聊,就站在欄桿邊上抬頭看星星,她沒有聽到身后的腳步聲。

也不怨她,那聲音太輕了,輕得像一只貓匍匐著挪向老鼠,一般人是很難注意到的。

那聲音馬上就到她身后了,她還渾然不覺。

這時,她突然聽到一聲尖利的慘叫,就響起在她耳邊,她一激靈,猛地轉回頭,嚇呆了。

離她不到半米遠的地方,赫然站著一個人。

這個人正側身對著她,可以看出是個女孩,剛才那聲慘叫就是她發(fā)出的。此刻,她的眼神充滿了恐懼,直盯著那個窗戶的方向。很明顯,她躡手躡腳地靠近許佳佳,試圖要對她做些什么,就在她要下手時,她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東西,受到了驚嚇,停住了。

她要對我做什么?

她又看到什么了?

許佳佳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

她也差點尖叫起來。

那個作為入口的窗戶下,黑暗中,正站著個一身白裙的女孩,她的頭發(fā)披散著,遮住了大部分臉,那哪里是人,分明是個女鬼。

那女鬼開始一步步的逼近,越來越近。

許佳佳看到身邊這個女孩的臉色變得慘白,沒命地大叫起來:“別過來……別過來……曉曉……我錯了……別過來……”

突然,她發(fā)出一聲仿如臨死者的哀號,眼睛里的光彩倏地消失了,短暫的寂靜后,她突然開始呵呵的傻笑起來。

“嘿嘿……林曉……嘿嘿嘿嘿……我也是鬼……我不怕你?!彼治枳愕钙饋?。

許佳佳知道,她瘋了。

她恐懼地看著那個女鬼,不知道她會對自己做什么。她聽天由命了。

這時,那個女鬼站住了。

她面對著許佳佳,一伸手竟然把頭發(fā)取下來,露出一頭整齊的短發(fā)來。

原來她帶著假發(fā)。

她不是鬼。

她臉色蒼白,眼里閃著冰冷的光芒,緩緩對許佳佳吐出四個字:她要殺你。

接著轉過身,敏捷地跳過那道窗戶,消失了。

許佳佳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沒力氣爬起來。

十六

陳小雪靜靜地坐在寢室里,她堅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對的。

那天晚上,夏萱也親眼看到那個孕婦被林曉撞倒在冰冷的馬路上,血流滿地,生命垂危,可她卻無動于衷。在陳小雪看來,這種人根本不配活在世上,無論是她,還是林曉,都如此,對于夏萱僅僅變成瘋子已經(jīng)算她運氣好了。

她早就想對林曉動手,可沒想到半路里竟殺出個夏萱來,她不得不承認,夏萱做得很漂亮,所以,對付夏萱,她努力讓自己做得更漂亮。

夏萱對林曉用了嬰兒,陳小雪就對她用了林曉。

她們都怕鬼,是因為她們心里有鬼。

她毫不自責。

她堅信,這一切都是報應。

這時,有人敲門,她起身開門。

門開了,兩個身材魁梧的警察站在門口。

她平靜地想,沒想到她自己的報應這么快就到了

補充糾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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