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個(gè)安徽女人想吃咸肉,那么她的渴望任何山珍海味都無法滿足,馬上就要得到的決心十頭牛也拉不回。
于是這個(gè)安徽女人在家里翻箱倒柜,她搜羅廚房、陽臺(tái),抱著最后一絲希望,翻撿冰箱最后一層,當(dāng)她捧著一尺長(zhǎng)一寸寬的最后一塊咸肉時(shí),一些液體啪嗒啪嗒落下來。
這塊咸肉,出品于去年的冬天。
它曾有過兄弟姐妹,它們一塊塊兒,形狀相似,重量仿佛,自遙遠(yuǎn)的安徽歡天喜地?fù)湎蚴锥急本?。不過自從今年春天,這塊咸肉成為孤苗后,它的主人就將它鄭重包裹,壓在冰箱最底層。做這些事情時(shí),安徽女人曾有過片刻的停頓——咦,這感覺仿佛婚禮前,媽媽在她的箱子里放下壓箱底錢。
安徽女人現(xiàn)在最想吃的是青蒜炒咸肉,但青蒜,她在北京就沒見過,而青蒜炒咸肉的滋味,不僅在腦海,此刻在味蕾,安徽女人就能感覺到。
她找到一個(gè)洋蔥。
她沒做過洋蔥炒咸肉。
但是,一個(gè)安徽女人出于從小到大和咸肉永無離分的熟悉、篤定和信任,她非常清楚這將是多么美妙的組合。
她用溫水泡咸肉時(shí),她戴著老公的眼鏡切洋蔥時(shí),她揮刀斬釘截鐵將咸肉切成薄片時(shí),她是君臨天下的一代女皇。
她一邊切肉一邊想,有些事,有些食物,只有你才了解如何滿足自己啊。
借來的眼鏡不好使,洋蔥還是讓安徽女人流了淚。
她開火、烹油、下咸肉、放蔥姜蒜和洋蔥,大炒后加永煮,蓋上鍋蓋,終于只剩下等待。
安徽女人是突然想吃咸肉的。在“突然”之前,她的一個(gè)朋友在msn上說,我們不過是到了北京的王彩鈴,然后匆忙下線。他不知發(fā)什么神經(jīng),卻惹得安徽女人把《立春》又翻出來看了一遍。
帶著理想、夢(mèng)想甚至幻想,一路忘情奔跑只想跑到北京的王彩鈴們,讓安徽女人有種體恤的憐憫。哎,她確實(shí)比王彩鈴幸運(yùn),起碼理想在實(shí)現(xiàn)的路上。不過,王彩鈴到了北京也會(huì)偶爾不適吧,和她一樣。比如突然想吃咸肉,又不一定能找到。
安徽女人就總能清醒地感覺到胸口有點(diǎn)痛。
她一直被催促著離開。從小到大。
離開出生地,離開生來所屬的階層,離開姐妹兄弟同學(xué)的小城,她接受的是“離開的教育”。她被家人、老師、所有和“上進(jìn)”“出息”相關(guān)的閃耀字眼催促著離開——_高考前,班主任每天必說一遍:“你若是農(nóng)村的,這輩子就要奮斗到縣城;你若是縣城的,這輩子就要奮斗到省城;你若是省城的,就一定要奮斗去北京上海!”
只是有多少“離開”就意味著有多少“割斷”。
安徽女人有時(shí)想咸肉想得口干舌淡,有時(shí)看到周遭,內(nèi)蒙人歌唱草原,河南人埋頭在面碗,南京人吃一口茼蒿就大贊,心里就抽抽兒。
離開父母,再奮斗著和他們團(tuán)聚;離開家鄉(xiāng)。再將它帶在身上一輩子,她有點(diǎn)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追求什么,用前半生拼命離開的那些,用后半生死命抓住。
洋蔥炒咸肉出鍋了,安徽女人深深地吸了一口香氣。
她破例吃了兩碗飯。
吃到干瞪眼,她仍意猶未盡,用筷子挑起一塊咸肉,對(duì)她的福建老公說:有這一口,我馬上覺得我活過來了,I am back!
福建老公沒工夫理她,他邊回短信,邊悵惘地說:“我爸我媽去海邊吃海鮮了,海邊的新鮮海鮮啊!”
正如安徽女人對(duì)福建老公的海鮮不感興趣,福建老公對(duì)安徽女人的咸肉也興趣乏乏。
只是,剛發(fā)完短信眼睛有點(diǎn)紅,安徽女人殷勤問了下,福建老公煩躁地?fù)]揮手:“什么,什么啊!借我的眼鏡也不知擦干凈!有洋蔥味!”
嗯,今晚的洋蔥真辣。
辣得總有人流淚,總有人想著回不去和扎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