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心情謝永嘉,斷溝殘石漸盈車。
高齋是處鴉棲墨,娃閣頻分燕作家。
袖里新書驚惠子,卷中逸事困張華。
烏藤白帢仙仙去,知入桃源幾樹花。
飲馬長城窟長城水嗚咽,夜夜作鬼語。
問子何代人,防胡舊軍旅。
冤魄滯孤魂,不得歸鄉(xiāng)土。
白水洗白骨,瘢盡水酸楚。
多洗成黑流,水性毒于蠱。
立馬古戰(zhàn)場,長嘶待天雨。
長安有狹斜行按金駒,立長溝,枇杷落盡茱萸秋。
山西女兒帕勒頭,面上堆粉鬢堆油。
二十五弦彈箜篌,猩紅衫子葡萄筿。
笑問南妝如此不?妾薄命落花去故條,尚有根可依。
婦人失夫心,含情欲告誰?燈光不到明,寵極心還變。
只此雙蛾眉,供得幾回盼。
看多自成故,未必真衰老。
辟彼數(shù)開花,不若初生草。
織發(fā)為君衣,君看不如紙。
割腹為君餐,君咽不如水。
舊人百宛順,不若新人罵。
死若可回君,待君以長夜。
相逢行行行即曲巷,曲巷多蒿草。
窗路掠蛛絲,讀書歲月老。
壁上榮啟圖,手里黃石編。
當盡三時衣,不直數(shù)緡錢。
兒女無裈著,常時煨故紙。
稅地植桃花,十樹九樹死。
君莫悲腐草,腐草發(fā)光耀。
玄霜畏冬青,白發(fā)傲年少。
悲哉行石馬立荊棘,荒城叫老貍。
昔時冠帶人,唯有鶴來歸。
宿志慕長生,朋黨盡刺譏。
父母不我容,碧海三山飛。
朝牧老君龍,暮守劉安雞。
仙家歲月長,桃子三垂枝。
歸來見荒冢,半是孫曾碑。
城池百易主,族里無從知。
古人悲夜繡,今我亦似之。
白骨不可語,鶴歸空爾為。
門有車馬客行門有車馬客,錦晙烏紗巾。
寒毛接短鬢,絲絲沙與塵。
問子何勞勞,上書西入秦。
八年始一命,官卑不救貧。
冒霜揖槐柳,望灰拜車輪。
一身百糾縛,形如一束薪。
手纏不自解,利刃寄他人。
蔗與蘗同餐,雖甘亦苦辛。
京洛篇煌煌京洛城,朱衣喧廣道。
白首賤書生,驢韉掛詩草。
懷刺謁恩門,門卒相輕眇。
十上十不達,登街顏色槁。
疊身事貴公,習諛苦不早。
罩眼一寸紗,茫茫遮人老。
蝦鱔行蝦鱔出潢潦,道逢東海使。
魚服而介身,呷浪以相戲。
物微恐見侵,跳波爭努臂。
東陂招能兄,西溪喚螺弟。
水蟲萬余種,各各條兵議。
聚族鼓鱗鬛,不能當一嚏。
升天行乘赤霧,鞭鸞轍。
路逢王子晉,玉簫吹已折。
織女弄機絲,余緯爛霄闕。
下土蟣虱民,誤喚作雌霓。
張翁老且耄,舉止多媟褻。
侍仙三萬年,不曾見隆準。
真人多竄左,天狐慘余孽。
羲御失長鞭,牽牛嘆河竭。
棹歌行妾家白頻洲,隨風作鄉(xiāng)土。
弄篙如弄針,不曾拈一縷。
四月魚苗風,隨君到巴東。
十月洗河水,送君發(fā)楊子。
楊子波勢惡,無風浪亦作。
江深得魚難,鸕鶿充糕臛。
生子若鳧雛,穿江復(fù)入湖。
長時剪荷葉,與兒作衣襦。
燕地寒,花朝節(jié)后,余寒猶厲。凍風時作,作則飛沙走礫。局促一室之內(nèi),欲出不得。每冒風馳行,未百步輒返。
廿二日天稍和,偕數(shù)友出東直,至滿井。高柳夾堤,土膏微潤,一望空闊,若脫籠之鵠。于時冰皮始解,波色乍明,鱗浪層層,清澈見底,晶晶然如鏡之新開而冷光之乍出于匣也。山巒為晴雪所洗,娟然如拭,鮮妍明媚,如倩女之靧面而髻鬟之始掠也。柳條將舒未舒,柔梢披風,麥田淺鬣寸許。游人雖未盛,泉而茗者,罍而歌者,紅裝而蹇者,亦時時有。風力雖尚勁,然徒步則汗出浹背。凡曝沙之鳥,呷浪之鱗,悠然自得,毛羽鱗鬣之間皆有喜氣。始知郊田之外未始無春,而城居者未之知也。
夫不能以游墮事而瀟然于山石草木之間者,惟此官也。而此地適與余近,余之游將自此始,惡能無紀?己亥之二月也。
虎丘去城可七八里,其山無高巖邃壑,獨以近城故,簫鼓樓船,無日無之。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游人往來,紛錯如織,而中秋為尤勝。
每至是日,傾城闔戶,連臂而至。衣冠士女,下迨蔀屋,莫不靚妝麗服,重茵累席,置酒交衢間。從千人石上至山門,櫛比如鱗,檀板丘積,樽罍云瀉,遠而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鋪江上,雷輥電霍,無得而狀。
布席之初,唱者千百,聲若聚蚊,不可辨識。分曹部署,竟以歌喉相斗,雅俗既陳,妍媸自別。未幾而搖手頓足者,得數(shù)十人而已;已而明月浮空,石光如練,一切瓦釜,寂然停聲,屬而和者,才三四輩;一簫,一寸管,一人緩板而歌,竹肉相發(fā),清聲亮徹,聽者魂銷。比至夜深,月影橫斜,荇藻凌亂,則簫板亦不復(fù)用;一夫登場,四座屏息,音若細發(fā),響徹云際,每度一字,幾盡一刻,飛鳥為之徘徊,壯士聽而下淚矣。
劍泉深不可測,飛巖如削。千頃云得天池諸山作案,巒壑競秀,最可觴客。但過午則日光射人,不堪久坐耳。文昌閣亦佳,晚樹尤可觀。而北為平遠堂舊址,空曠無際,僅虞山一點在望,堂廢已久,余與江進之謀所以復(fù)之,欲祠韋蘇州、白樂天諸公于其中;而病尋作,余既乞歸,恐進之之興亦闌矣。山川興廢,信有時哉!
吏吳兩載,登虎丘者六。最后與江進之、方子公同登,遲月生公石上。歌者聞令來,皆避匿去。余因謂進之曰:“甚矣,烏紗之橫,皂隸之俗哉!他日去官,有不聽曲此石上者,如月!”今余幸得解官稱吳客矣?;⑶鹬?,不知尚識余言否耶?
余一夕坐陶太史樓,隨意抽架上書,得《闕編》詩一帙,架楮毛書,煙煤敗黑,微有字形。稍就燈間讀之,讀未數(shù)首,不覺驚躍,急呼周望:“《闕編》何人作者,今邪古邪?”周望曰:“此余鄉(xiāng)徐文長先生書也?!眱扇塑S起,燈影下讀復(fù)叫,叫復(fù)讀,僮仆睡者皆驚起。蓋不佞生三十年,而始知海內(nèi)有文長先生,噫,是何相識之晚也!因以所聞于越人士者,略為次第,為《徐文長傳》。
徐渭,字文長,為山陰諸生,聲名藉甚。薛公蕙校越時,奇其才,有國士之目。然數(shù)奇,屢試輒蹶。中丞胡公宗憲聞之,客諸幕。文長每見,則葛衣烏巾,縱談天下事,胡公大喜。是時公督數(shù)邊兵,威鎮(zhèn)東南,介胄之士,膝語蛇行,不敢舉頭,而文長以部下一諸生傲之,議者方之劉真長、杜少陵云。會得白鹿,屬文長作表,表上,永陵喜。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計,皆出其手。文長自負才略,好奇計,談兵多中,視一世士無可當意者。然竟不偶。
文長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糵,恣情山水,走齊、魯、燕、趙之地,窮覽朔漠。其所見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雨鳴樹偃、幽谷大都、人物魚鳥,一切可驚可愕之狀,一一皆達之于詩。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滅之氣,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故其為詩,如嗔如笑,如水鳴峽,如種出土,如寡婦之夜哭,羈人之寒起。雖其體格時有卑者,然匠心獨出,有王者氣,非彼巾幗而事人者所敢望也。文有卓識,氣沉而法嚴,不以摸擬損才,不以議論傷格,韓、曾之流亞也。文長既雅不與時調(diào)合,當時所謂騷壇主盟者,文長皆叱而奴之,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喜作書,筆意奔放如其詩,蒼勁中姿媚躍出,歐陽公所謂“妖韶女老,自有余態(tài)”者也。間以其余,旁溢為花鳥,皆超逸有致。
卒以疑殺其繼室,下獄論死。張?zhí)吩炅猓说贸?。晚年憤益深,佯狂益甚,顯者至門,或拒不納。時攜錢至酒肆,呼下隸與飲?;蜃猿指珦羝破漕^,血流被面,頭骨皆折,揉之有聲。或以利錐錐其兩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周望言:“晚歲詩文益奇,無刻本,集藏于家。”余同年有官越者,托以抄錄,今未至。余所見者,《徐文長集》《闕編》二種而已。然文長竟以不得志于時,抱憤而卒。
石公曰:“先生數(shù)奇不已,遂為狂疾;狂疾不已,遂為囹圄。古今文人牢騷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雖然,胡公間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禮數(shù)異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悅,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獨身未貴耳。先生詩文崛起,一掃近代蕪穢之習,百世而下,自有定論,胡為不遇哉?”
梅客生嘗寄予書曰:“文長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詩?!庇嘀^文長無之而不奇者也。無之而不奇,斯無之而不奇也。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