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病床上的母親,飯量一天比一天小了。我從碗里舀出一調(diào)羹小米粥,母親只吞咽了半勺,便閉上雙眼,不管我怎么勸,也不肯再開口。我把碗輕放到床頭柜上,起身走到病房外的露天平臺上,點了一根煙。先前醫(yī)生已經(jīng)無奈地告訴我,母親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我兒時一直以為母親的飯量很小,后來長大了,才意識到母親的飯量跟常人沒有區(qū)別,開心的時候,能喝下二兩米燒,連精帶肥的豬肉咸菜餡的麥餅一次也能吃下一整個。如今,母親老了,病入膏肓了,連一小勺小米粥都難以吞咽。 我鼻子陣陣發(fā)酸,想起了從前。 那時我剛上小學(xué),每天放學(xué)回家就盼著吃飯,饑餓感如肚子里的蛔蟲,總是伴隨著我。如果哪餐飯有番薯米粥吃,就算好伙食了,我一口氣能吃下兩大碗,我的兩個弟妹也不甘示弱,吃著碗里的,兩眼卻瞟著鍋里的。母親總是默默地看著我們吃,自己頂多吃半碗粥就不再吃了。父親貼著碗沿吸溜幾口粥,會問一聲母親:“你就吃半碗粥,能行呵?”母親總是說:“我飯量小,夠了?!贝覀兌汲酝炅?,母親會用鍋鏟刮幾下鍋底,把粘在鍋底的殘糊盛進(jìn)碗里,再泡上開水?dāng)囈粩嚭冗M(jìn)肚里。 學(xué)校放暑假時,到晌午,母親會煮一碗粉干(粉干里會摻一些剩飯或番薯),裝進(jìn)竹卷格兒,叫我給在田頭勞作的父親送去。臨出門時,母親有時會叮囑一句:“你阿爸種田用力兮,路上別偷吃呵,就是你阿爸叫你吃你也別吃,晚上阿媽讓你吃飽?!?br> 田間的父親光著膀子,脊背曬得烏墨般黑。他把寸寸斷的粉干連吃帶喝,會有意剩下一些給我吃。我想起母親的叮囑,便眼巴巴地?fù)u搖頭不肯吃。父親笑笑說:“娒,阿爸叫你吃你就吃,阿爸不告訴你阿媽?!?br> 大概是在念小學(xué)五年級的時候,一次上體育課,我突然暈倒了。過一會兒蘇醒了過來,老師不放心,叫學(xué)生到我家通知家長把我領(lǐng)回去休息。是母親急匆匆來領(lǐng)我的。在回家的路上經(jīng)過村口的一家面店,母親問我:“娒,肚餓不?到面店吃碗面吧?!?br> 我當(dāng)然想吃一碗鮮湯面,我咽下口水說:“阿媽,你吃我才吃,你不吃我就回家吃番薯。”母親遲疑了一下,說:“好,阿媽身上正好有點零碎錢,阿媽也吃一碗,也好幾年沒吃店里的鮮面了?!?br> 我跟母親面對面坐在窄桌前,待兩碗湯面端上桌,我迫不及待地夾起面條往嘴里送。母親把自己碗里的面夾了幾筷子到我碗里,才開始慢慢地吃著。這時,一位衣衫襤褸的乞丐佝僂著背走過來,手里捏著一只磕了沿的瓷碗。 當(dāng)我把一碗湯面吞進(jìn)肚子里后,我見母親碗里的面還剩下半碗。我好奇地問母親:“阿媽,你才吃了幾口,怎么不吃了???”母親微笑一下說:“阿媽飯量小,吃不下了?!?br> 母親說完便拉起我離開面店。在走出店門口時,我無意間回頭看了一眼,只見那位乞丐仰著脖子把剛才母親的那只碗捧了個底朝天。在那一瞥間,朝天的碗底深深地埋進(jìn)了我的心里。 好久以前的事了,卻恍若昨天。我的眼淚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轉(zh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