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三載(754),七十歲的李隆基志得意滿地俯視著他的盛世。這一年,帝國的戶口統(tǒng)計結(jié)果為五千二百八十八萬零四百八十八人,達到了有唐一代的最高峰。從數(shù)據(jù)上而言,天寶盛世已然超越了開元盛世。
李隆基對高力士說:“朕今老矣,朝事付之宰相,邊事付之諸將,夫復何憂!”相比李林甫時代,李隆基又老了幾歲,無論是主觀上的倦政情緒,還是客觀上的精力衰退,他都不可能孜孜求治、事必躬親。但倦政絕不等于放棄權(quán)力,也不等于無為而治,李隆基也試圖在超脫于日常政治與掌控核心權(quán)力之間找一個平衡點。以此而言,“朝事付之宰相,邊事付之諸將”并不是李隆基一時心血來潮之語,而可以理解為他著眼于天寶時代后期而精心設計的政治架構(gòu)。
在這一政治架構(gòu)下,右相楊國忠作為朝廷中樞的權(quán)力代表與邊將掌控的藩鎮(zhèn)軍事集團互相制衡;而在邊將這里,盡管東平郡王安祿山的東北邊防軍是帝國實力最強的軍事集團,但以西平郡王哥舒翰為首的西北邊防軍作為唐帝國第二大軍事集團,也可以牽制安祿山。
因此,作為天寶后期李隆基的兩大寵臣,楊國忠和安祿山的激烈政治斗爭固然是爭權(quán)奪利之舉,但背后也貫徹了李隆基互相制衡的政治意志。
安祿山的東北邊防軍是天寶末年唐帝國的第一大軍事集團,在天下總共四十九萬人的邊軍兵力中,安祿山一家就有十八萬三千九百人。這對唐帝國構(gòu)成了某種隱患,但楊國忠更警惕的是安祿山對他右相之位的威脅。對此,楊國忠做了三方面的政治布局。
第一,反復預言安祿山必反。楊國忠從天寶十二載一直預言到天寶十四載,將李隆基從付之一笑說到半信半疑。楊國忠絕不算什么吹哨人,他的預言更多是為個人權(quán)位所計,與其說防的是安祿山造反,不如說防的是安祿山入相。甚至可以說,安祿山某種程度上是被楊國忠“逼反”的。當安祿山起兵的消息傳入長安時,楊國忠甚至荒誕地有些“我早說了吧”的得意感,卻不知死期將近。
第二,聯(lián)手哥舒翰反制安祿山。哥舒翰的西北邊防軍是僅次于安祿山所部的第二大軍事集團,同為胡人邊將的哥舒翰與安祿山又是武人相輕的政敵,是楊國忠天然的戰(zhàn)略盟友。
第三,經(jīng)營大本營劍南(蜀地)。為了在劍南建立軍功以增強自己的軍政地位,楊國忠先后在天寶十載和天寶十三載策動了征伐南詔之戰(zhàn),但兩次均遭慘敗,不僅沒有得到他希冀已久的軍功,反而損失了本可用于參與平定安史之亂的“楊家軍”,放大了楊國忠的軍權(quán)劣勢。
天寶十三載正月,安祿山最后一次到長安覲見。這讓預言家楊國忠在李隆基面前大失顏面。上一年年末,楊國忠慫恿李隆基召安祿山入朝,他自負地認為,安祿山作亂在即,必不敢來。但安祿山應詔來了。他在華清宮對著李隆基泣不成聲:“臣一個胡人,陛下寵擢至此,以至于楊國忠視我為大敵,隨時可能置我于死地?!?/p>
李隆基消了猜疑之意,又動了惻隱之心,此后一年多,無論是來自楊國忠還是太子李亨的“安祿山必反論”,他都置之不理。李隆基還一度想給安祿山解決他念茲在茲多年的宰相之位。但楊國忠從中作梗,以“祿山雖有軍功,目不知書,豈可為宰相”為由打消了李隆基的念頭,李隆基只好象征性地封了安祿山一個左仆射。
安祿山大失所望,他隱約知道,自己與宰相這個位子已經(jīng)擦肩而過,永無再見的可能了。很有可能,安祿山就是在此刻徹底堅定了起兵稱帝的決心。
拜相無望不僅封死了他的權(quán)位上升路徑,也表明他已經(jīng)輸?shù)袅诉@場與楊國忠爭奪李隆基寵信的戰(zhàn)爭,后續(xù)來自楊國忠的政治傾軋將一波強似一波,直至吞沒他的東北三鎮(zhèn)。
此后,安祿山開始緊鑼密鼓為起兵做最后的準備。第一步是,安祿山主動向李隆基請纓掌管全國軍馬最高管理、兩千多名中郎將。
安祿山這兩大起兵部署,之所以得到李隆基的痛快允準,除了信任以外,多少也是李隆基對安祿山拜相不成的補償。到了天寶十四載,唐帝國東北部已是戰(zhàn)云密布,似乎只有李隆基一人仍渾然不覺,或者說,他已經(jīng)陷入了某種現(xiàn)實扭曲力場。裝睡也好,真睡也好,皇帝拒絕進入真實世界。但凡再有人聲稱安祿山謀反,李隆基就直接把這人綁了,送到范陽交由安祿山全權(quán)處置。
天寶十四載二月,安祿山派遣副將何千年入朝,要求以蕃將三十二人取代漢將,李隆基不假思索地準奏了。安祿山完成了他的軍隊高層中的“胡人化”迭代——這些人只知大帥不知朝廷。前一年剛剛在楊國忠力薦下升任左相的韋見素斷定,這次大舉換將標志著“其反明矣”,力諫駁回安祿山所請,惹得李隆基極為不悅,連一向是反安急先鋒的楊國忠都嚇得“逡巡不敢言”。
為了向李隆基驗證自己的預言正確,想要快速“逼反”安祿山,是楊國忠做的最顢頇、最缺乏大局觀的一件事。他可能是大大低估了安祿山的軍事實力,更預料不到日后的棄長安和馬嵬驛之變。在楊國忠看來,安祿山起兵之際就是身敗名裂之時,不怕他謀反,就怕他不反。
四五月間,楊國忠在未掌握任何實質(zhì)性證據(jù)的情況下,讓京兆尹派人搜查安祿山的長安大宅。雖然沒有找到任何有價值的謀反物證,還是逮捕了安祿山的幾個門客,送到御史臺大獄,問不出話便打死在獄中。安祿山“質(zhì)押”在長安的長子安慶宗將這個消息密報給安祿山,安祿山憂懼失色,加快了起兵的進程。六月,宗室之女榮義郡主被賜婚于安慶宗,李隆基下詔讓安祿山進京觀禮——這可是親兒子的婚禮,安祿山竟稱病不至,李隆基也就聽之任之了。
一個月后,安祿山上表朝廷,請求獻馬三千匹,每匹馬配兩個馬夫,共六千人,由二十二個蕃將率領入長安。這哪里是什么送馬,這是大唐版的特洛伊木馬,怎么看都很像輕騎奇襲長安的意思。李隆基終于有所醒悟,“始有疑祿山之意”,婉拒了送馬之議。此刻,離安祿山起兵只有四個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