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家里走來走去,將面膜貼在臉上,聽她在微信那頭分析關(guān)于我的種種,好像在聽另一個人的八卦——這個人跟我很熟又不是很親近。
我很高興能借這種目光更深刻地認識自己,同時也知道這幫不上什么忙。
然后她說:你人生中很重要的一個人是你的父親,他對你的影響非常大。
我第一反應是:什么?是嗎?爸爸?
他滿面笑容的形象無需召喚就出現(xiàn)在腦海里,這種笑容最近正慢慢變得勉強和苦澀——仿佛不理解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那哀愁而無奈的中年人的形象:漸漸發(fā)胖,頭發(fā)也油膩了。
我想不出他對我有什么影響。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根本就是他的反面。事實上,前幾天我剛剛掛掉他的電話,讓他不要再打電話給我講那一套老調(diào)重彈的話。
他試圖威脅我:“那就是不要再聯(lián)系了?”
“那最好?!?我賭氣說。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覺得難過。事實上,我覺得他應該早就習慣了,不對任何事情感到太難過。
過幾天,他果然又若無其事地打一個電話過來,問我最近好不好。
從小他就不值得信任,我跟他鬧過好幾次。自行車前面那個兒童座椅有點問題,他都跟我保證說不會有事。但每次,每次,在快到家的路口右拐時,他總是因為座椅卡住車把,而騎著車沖進水渠里。
我坐在前杠上,懷著巨大的驚恐冷靜地等待那個時刻的到來。一個大人,還不如五歲的小孩明智。
他從來沒有走運過一次。本來有機會去讀大學,結(jié)果因為一只耳朵不好,沒去成;之后當代課教師,一直無法轉(zhuǎn)正;在磚瓦廠拉了很久的磚頭,才被調(diào)去做技術(shù),跟南京來的一個工程師一起搗鼓了好幾年,最終還是失敗了;磚瓦廠改制,他充大頭表示抗議,自行離開;跟朋友合開一個廠,每天午夜睡,凌晨起,一分錢都沒有賺到……但他總是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總把手插在褲袋里面,哼著歌。他自認為唱歌像周華健。
更小的時候,他一次次讓我覺得新奇,最終又變成失望。
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就試圖在院子里種草莓。我們那兒從來沒長過草莓,他覺得肯定可以賣個好價錢。我每天都去看,爸爸就讓我給草莓澆水。盼了很久很久,草莓長了出來,又小又酸。他喜悅地拿給我跟弟弟吃,我們倆皺著眉頭吃下了。鄰居們好奇地過來嘗了嘗。當然也不可能拿去賣。
之后他不知道又從哪里搞來幾只野雞。村里面也從來沒人見過野雞。他幻想可以憑養(yǎng)野雞、賣野雞蛋補貼家用。野雞整天凄厲地叫著,蛋倒生了不少,但根本沒有人買。他攢下來送給伯伯,伯伯很勉強地收下了。
再后來他又把家門口的一塊地挖成了水塘,養(yǎng)螃蟹。辛辛苦苦養(yǎng)了兩年,光飼料都花掉不少錢,但螃蟹根本長不大。懂行的人說,我們那邊靠近海,水是咸的,養(yǎng)不大螃蟹。終于還是把水塘又填上,繼續(xù)種田。
就是這樣,什么都干不成。
年輕的時候爸爸穿一件白襯衫,頭發(fā)微卷,是村里最帥的男人。他很愛跟村里的女人們調(diào)笑。有一度媽媽覺得他跟廠里一個女同事關(guān)系過度親密。插秧的時候,那女同事也來幫忙。媽媽指給我看:“就是她?!蔽乙呀?jīng)很聰明,對媽媽說:“什么嘛,一點都不好看?!眿寢尵陀悬c高興:“我跟你爸說要告訴你,他嚇得要死,不讓我說?!焙髞硪簿筒涣肆酥?/p>
爸爸最愛往外走,很喜歡出差。第一次興高采烈地給我們帶了一瓶可樂回來,我跟弟弟面對面坐著,鄭重其事地拿出杯子來喝,只覺得味道怪怪的,又不好掃興。
每到一個新地方,他總能迅速辨識出方向,在陌生的地方反而不懼怕。第一次獨自坐車到我的新家,我讓他下地鐵之后打車,結(jié)果他拎著一只包,自己坐公交車來了?!坝泻芏喙豢梢缘侥?”他在小區(qū)外邊轉(zhuǎn)悠了幾圈,就把地形弄清楚了。
這本領又有什么用呢?他又沒去過什么遙遠的地方。他雖然字也寫得好,但也沒有什么用,只是總在村里辦喜事或者喪事的時候,被喊過去記賬。
好奇心旺盛,又天真,孩子氣。最喜歡買不中用的東西,花兩百元買了號稱不用煮就可以做豆?jié){的機器,還能絞肉……他很高興地向我們炫耀。我跟弟弟說他被騙了,他便很不高興,把東西扔在桌上,砸壞了一把勺子。
他就像是僅僅年齡比我們大的小伙伴。我從來沒有覺得他是“父親”,只能是“爸爸”。
他總想著要出去玩玩,要出去玩玩。吃完晚飯,他也要出去玩玩。媽媽讓我和弟弟偷偷跟著他,看他到底要去玩什么。月亮好大好亮,我和弟弟偷偷跟在他后面,躲在草垛和麥田的陰影里。
過了一會兒,看不到他的背影了,跟丟了。我跟弟弟互相埋怨對方。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了爸爸嘹亮的歌聲……我和弟弟辨著聲音跟上了他。
爸爸什么也沒干。他在小路上隨意走著走著,自己唱了一首歌,在空曠無人的田野里面。
就是這樣一個人。但是啊……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著朋友的話,眼淚忽然要掉下來?!笆堑?,你說得對。爸爸是對我影響最大的人。他令我變成今天的自己?!?/p>
爸爸啊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