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里水不深，那些稻茬已不如剛割稻時的堅挺和蒼勁，東倒西歪的，有的甚至匍匐在一汪冷水里，還立著的也是灰白一色。

　　田塍上的草被父親割了一茬又一茬，新發(fā)起來的草很青，經(jīng)過了幾張薄霜，已有些蔫了。父親種田，正如母親做針線活兒，講究個整齊干凈，母親納鞋底襪底，總是拾弄得整整齊齊，平平層展，絕不會有毛毛須須，莖莖絆絆，父親則把那些水田旱田收拾得敞亮利索，田里的草鋤了又鋤，田塍上的草割了又割，田里敞亮，他心里也敞亮，只可惜，他已好些年不哼曲兒了，我還是小時候聽他哼過曲兒的，那時他還任村委會主任，年紀(jì)輕輕，心里頭一片陽光，時不時會哼上幾句，后來，“四清”運動中挨斗，被開除了黨籍，家庭又困難，經(jīng)常為錢米發(fā)愁，就再也沒聽見過他哼曲√乙了。

　　土地承包時，我們家的水田分在一個叫“榜上”的地方，離我們家有三四里路，四周全是別的生產(chǎn)隊的水田，有上百畝，我們家那兩畝水田就擠在那一大壩水田當(dāng)中。

　　這樣大的一大壩水田，水源卻非常有限，因此，耕種榜上的水田，整田、插秧、扯秧草、收割都不是最難的事，最難的是從秧插上就要守水，倘是遇上天旱，則要整日整夜地守，不然叫別人扒了你的水溝口子，只怕不但收不到稻子，甚至連稻草也收不到的。

　　不知有多少個夜晚，父親都是在榜上的水田邊度過的。

　　當(dāng)月亮從那一片栗樹枝椏上爬上來時，父親已經(jīng)坐在田塍上了。有時月似銀鉤，有時月如玉盤，清冷的月光照在水溝里流水細(xì)碎的波紋上，就有一些顫動的光斑，父親注意到了，那些光斑流到我們水田里時消失了，父親心里很受用，是這些眨著眼睛的東西把他的禾苗養(yǎng)得綠黑綠黑，此時，雖然看不清秧苗的顏色，但他白天里已讀了一千遍一萬遍，他一直記得那顏色……

　　他用手去扶了一下一株秧苗，像扶他心愛的女兒的劉海，盡管他的手掌粗糙，還是感受到了秧苗的驛動，現(xiàn)在的這幾株秧苗，到了秋天，可是一大把金黃金黃的谷穗……

　　土狗子唧唧地叫，似乎是一種提示，父親掏出煙來，本來在家里父親是抽山煙的，夜里山煙操作不方便，他就帶了一盒紙煙，是二元五角錢一包的“紅金龍”，我們本來給他買了好些的煙，他自己不抽，只拿來待客，他的兒子是一個有些名氣的人，他拿出好煙遞給別人，總要強調(diào)一句：“是兒子帶回來的?！彼璐讼騽e人宣傳他兒子的孝順，茶我們也是帶回來不少的，他和母親自己卻只喝自己的粗茶，來了客才把好茶拿出來，一杯茶遞給別人，也有同樣的強調(diào)。

　　父親把煙叼在嘴里，掏出打火機，打了好幾下才打燃，打火機是在小販子那兒買的，五毛錢一個，總是不經(jīng)打，他一邊按一邊在心里罵那小販子只知道賺錢，可是供銷社有一元錢一個的，用的時間長一些，但他要買五毛的。吸了一口煙，雖然沒有山煙過癮，還是去了乏，他就找一塊石板坐下，專心吸那支一毛二分五的香煙，借著那閃爍的紅點，隱隱地看得見那一臉的皺紋和參差的胡茬。

　　吸完煙，他就在田塍上走一走，踩著一地的月光，聽卷橋河的水嘩嘩地流淌，想起河邊原來有一株特大的油杉，三個人才抱得過來，樹下有一盤很大的石碾，那樹后來被砍了蓋了生產(chǎn)隊的保管室，保管室后來又賣了。據(jù)說那樹砍倒時，樹上有十三個鳥窩，當(dāng)年嚇飛的那些鳥呢?現(xiàn)在肯定早死了，因為又是幾十年了，鳥也有好些代了吧，想到這，父親就生出些莫名的哀惋和嘆息，他的愛好文學(xué)的兒子說這叫生命意識，他那學(xué)哲學(xué)的孫女說這是一種淡淡的宗教凄涼，父親也許不知道這些，他只知道守好水，種好稻，等兒子、兒媳、孫子回來吃一吃這自產(chǎn)的米，比那些買的米味道“長”一些，我們回單位，父親還裝一些讓我們帶回去熬粥(父親不說粥，他只說“稀飯”)。

　　有時也碰見別的守水的人，父親就掏煙給他，然后坐在石板上說話，別人知道父親最得意的是兩個孫子;一個上北大，一個上北航，就挑這事說，父親就笑，笑得顧不上吸煙，為了回報和感謝，父親立馬搜腸刮肚地想對方的優(yōu)勢，然后回贈以真誠的贊美，直說得兩人心里都熱乎乎的，最后父親說，明天你不用來了，一塊田是看，兩塊田也是看，我替你守，你的田在我的上面，又不擔(dān)心我扒你的水!那人就說，好，你一天，我一天。

　　第二夜，父親守了兩個人的田，第三夜，父親還是去了，“你對我不放心?”“哪里，想跟你說說話，今天我還拎了一瓶酒……”

　　兩個人手執(zhí)了酒瓶，你一口，我一口，喝得暢快，談得投機，只覺一地的月光，好似一地的碎銀。

　　月落星稀了，就有涼意侵來，父親起初沒感覺到，待他感覺到時，就起了咳嗽，第二天就發(fā)起了高燒，還是大哥住得近，過來幫忙尋醫(yī)取藥，母親細(xì)細(xì)地將息，病才除了去。

　　這一年回家過春節(jié)，聽說了父親守水染病的事，我們給了他買米的錢，叫他把水田租給別人，父親也答應(yīng)了，后來聽表弟說，父親還是將那兩畝水田種上了，還囑咐了附近的人不要告訴我們，我回家后說了父親幾句，父親表示再不種了。

　　可直到今年，那兩畝水田父親還是種著，不是他不想租，也不是租金的問題，而是沒有人敢租，附近的人都知道，父親即使把田租出去了，還是會常常去看看他的水田的，誰又會像他那樣種得仔細(xì)認(rèn)真呢?因此免不了遭遇他的嘀咕和指點，沒有人愿意找這個不快。

　　一輩子熱愛土地的父親又怎忍心讓田地荒蕪呢?所以，盡管他在犁水田時已有些喝不動那條水牛了，守水時已堅持不了一整夜了，背稻子也背不了那么一大捆了，他一直沒有放棄那兩畝水田，直到他去世前，還把水田耕了泡上了臘水田……

　　我坐在父親經(jīng)常坐著抽煙的石板上，心想，說不定能和父親有一種溝通，忽然，我看見腳邊的草叢里有一張煙盒紙，撿起來一看，上面寫了一行字：臘月十二請坤成調(diào)(掉)谷種。

　　這肯定是父親掉在這兒的，因為在他睡房的窗欞上也看到了同樣的一行字，只是“調(diào)”改成了“換”，看來窗欞上是后寫上去的，可能他拿不準(zhǔn)是該寫“調(diào)”還是“掉”(小時候，父親曾告訴我，“掉”還可讀tiao的音)，因而改用了“換”字。

　　這就是父親的絕筆，仍然是惦記著他的水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