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還想對他說:你說過的,我原本就是你的妹妹啊。我看見有兩行淚水順著他的臉龐滑落下來,那句煽情的話哽咽在我的喉嚨里。
不速之客
父親把他帶回來那年我8歲,小弟6歲,小妹4歲,他10歲。
那是一個下著小雨的早春,他跟在父親身后走進我們家,穿著一件不合體的上衣,右胳膊上纏著黑布,褲子破了,露出一塊膝蓋骨,亂蓬蓬的頭發(fā)下面是一張又臟又瘦的小臉,站在我家的客廳里,低著頭看著紅色地板上被他滿是泥巴的膠鞋踩下的痕跡。
父親對他說,孩子別怕,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又指指母親說,她以后就是你的媽媽,轉過身對我們姐弟說,叫哥。
我看看狼狽不堪的他沒吱聲,心里卻陡地生出了幾分厭惡,想著:哪里來的臭小子,這么臟一進門就搶了我們的爸爸媽媽。
后來才知道,他是我沒有見過面的姑姑的兒子叫鐵蛋。
當年姑姑作為知識青年下鄉(xiāng)愛上了農村的姑父,爺爺奶奶拼命地反對,想盡一切辦法讓姑姑提前返了城。誰知道姑姑會在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隨姑父私奔了去,爺爺奶奶一怒之下斷絕了和姑姑的關系。爺爺奶奶去世姑姑也不曾回來過,以至于我從來不知道還有個姑姑。
父親對母親說:他媽媽生病死了,他爸爸為了還他媽媽治病欠下的債下煤窯去了,我們不管還有誰管他呢?母親嘆口氣說:放心吧,我會拿他當自己的孩子一樣疼的。
可恨的家伙
他在我家住下來,并被在學校當校長的母親安排和我一個班級。真是郁悶。家里的房子本來就不大,他來后只能和我們姐弟三人擠一鋪火炕。
媽媽把他安排在炕頭說他身體不好不能著涼,第一天我就在媽媽轉身離開后把他趕到了炕梢,并在他和我們姐弟三人中間畫了一條三八線警告他說:不許過界!他怯怯地點頭,睡下后我聽見了他蒙在被子里壓抑的抽泣聲,心里有了一絲悔意?;蛟S是不忍,又或許是擔心他會到母親那里告狀。
結果幾天過去了,相安無事,他沒說。
我依然討厭著他,私下里告訴弟弟妹妹說:不許叫他哥,他不是我們家的人。
母親似乎很喜歡他,帶他去理發(fā)買新衣服還洗了澡。母親常把好吃的東西越過我和弟弟妹妹送到他的碗里,還煮了骨頭湯給他喝,原因是:他缺鈣。
看著他穿著挺括的新衣服那副清爽的樣子,一絲妒火在我和弟弟妹妹的眼中閃過——要知道我們也只有在過新年或是換季的時候才買新衣服的。
他是個沉默的孩子,總是在寫完作業(yè)后搶著擦桌子掃地。母親常憐愛地搶下他手里的活計對我們說:你們看鐵蛋,多懂事啊。挨了貶的我和小弟常在母親看不到的地方對他暗送白眼。
日子就這樣過起來,他剛來的那年期末考試考了個全學年第一,一下子就把我比進了塵埃里。母親又多了一些不虛心啊太馬虎啊之類說教我的理由。我的童年,因了他的到來,不再精彩。
他說他是哥哥
因為母親對他的那些欣賞的緣故吧,為了得到母親的重視,我開始努力學習,初中一年級我考了全校第三名。為了鼓勵我,父親給我買了一輛自行車,飛鴿的牌子,鮮艷的大紅色,小巧的造型,騎著它在同學中穿行,我聽到了一陣唏噓聲。
小三子那時候是學校出了名的壞學生,整天打架不學習。那天他和另外兩個男孩把我圍住用貪婪的目光盯著我的車子說:借我騎一會兒。
我看著心愛的車子斬釘截鐵地搖頭,那是我從小到大得到的惟一的一件獎品,那是父母對我的認可啊。
6只手同時伸向了我的車子。我拼命地用力抓住車子,心里想著就是死了也不松手。有人來撕扯我,還踢了我一腳,我邊哭邊掙扎。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也沒看清他是怎么沖進這場斗爭的,等我發(fā)現(xiàn)時他已經和小三子他們扭成了一團。
小三子邊恨恨地踢他邊問:你誰啊你,來管閑事。我聽見他用很響亮的聲音說:我是她大哥,她是我妹!
那場架打了很久,我們算是贏了,因為我們保護了我的自行車。倒是他,腦袋上鼓起了一個大青包,還流了鼻血,染紅了衣襟。
我們沒敢回家,去了離家不遠的小穆棱河邊,我站在一邊看他齜牙咧嘴地洗凈了臉又洗衣服,突然覺得很難受,胸口很痛。
借給你一半媽媽
初中畢業(yè),鄉(xiāng)下的姑父拖人帶信來說讓他回去,不再讀書了
。母親那幾天一直陰著臉不高興,父親也是,可能是舍不得他吧。
后來才知道,姑父讓他也下煤窯,高額的薪水讓姑父忘記了姑姑臨終前的叮囑。他就那樣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學校離開了我們,母親擦著眼角說:他要真是我的兒子就好了,那樣我就有權利讓他繼續(xù)讀書了。
事情發(fā)生在半年后,他和姑父挖煤的地方出了事。聽到這個消息后母親拉著我和弟弟的手跑到醫(yī)院,姑父死了,他躺在病房里,臉和床單一樣雪白,母親癱軟在地上,父親長嘆一聲一拳打在自己的頭上。
他失去了一條腿。醒來后的他不吃不喝也不說話,只是發(fā)呆。
父親母親開始沒日沒夜地照顧他,弟弟妹妹在我的暗示下叫他大哥,我給他買了張海迪的書,弟弟用零用錢給他買了一個隨身聽,小妹摘了一把野花插在他的床頭上。母親說:我們要給他愛,因為他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親人了,他只有我們。
他終于在一個暖暖的午后開始說話,他看著媽媽說:舅媽,謝謝你這樣照顧我。媽媽一下子把他抱進懷里。
我說:大哥,不要不好意思,她本來就是我們的媽媽。其實我還想對他說:你說過的,我原本就是你的妹妹啊。我看見有兩行淚水順著他的臉龐滑落下來,那句煽情的話哽咽在我的喉嚨里。
結局
今天,他坐在輪椅上看我在電腦前敲下這些文字,眼角閃著淚花。
門外大學剛畢業(yè)的小妹喊:大哥,你家的點點和姐家的妞妞打起來了。我們相視莞爾:讓他們打去,都是自家的小兄妹,會越打越親的。母親卻嘟囔著:哎喲,怎么和你們小時候一樣啊。就飛奔了出去拉架了。
現(xiàn)在,他是這座小城殘聯(lián)的副主席,他自強不息的事跡曾經上了報紙的頭條,事業(yè)蒸蒸日上,還娶了漂亮的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