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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會忘記他

[ 親情故事 ]

  一

  他就住在我家前院的那間小房間里,一進大門,穿過院子,進來的第一間。什么人來來去去、進出我家,都必須經過他的窗口。易副官很瘦,又黑,三分頭,卻掩不住灰白交錯的發(fā)色,小時候我說他像猿人。他常常就是叼根煙坐在他那小房間的窗口,豎著耳朵等著我公公的指令。

  我從小就知道,易,是可以欺負的。既然可以欺負,我就不會放過他。他不會去告狀,也不會生氣,不會報復,更不會記恨。甚至可以說,我想要什么,他都盡量滿足我。以至于我闖了禍,他的任務就是盡量幫我隱瞞。

  易走了以后,我常常很怕自己會忘記他,畢竟,我懂事的時候,他已經是很老很老的人了。我能知道多少他的心情?我能記得他多少?但后來發(fā)現(xiàn),我越往下活,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就越鮮明。

  他跟著公公多久了,沒有人算得清楚。傳說曾祖父時代,還不到“民國”的時候,他13歲就在湖南老家擔任所謂“家仆”。而后我公公去上學,他的職務就變成書童,每天跟著公公去學堂,旁邊一站就是一上午,等著公公放學,然后再安全地把公公送回家。黃埔軍校開辦,公公在“十萬青年十萬軍”的感召下,決定從軍。那年,祖父只有14歲,根本不符合從軍的最低年紀,但公公還是謊報年齡上了黃埔。于是,易,就也跟著去從軍。即使“少爺”起了愛國心,熱血沸騰要報效國家,“易副官”的責任還是沒有變。公公報效國家,易副官報效的是我公公。

  離開黃埔后,公公去了俄國念書,易無法跟去,就在家鄉(xiāng)等他回來。公公留學回國,生了我爸爸,他就成了我爸爸的保姆,我叔叔誕生,他就變成了我叔叔的保姆;后來公公撤退到臺灣,家里有了姑姑,當然他就是我姑姑的保姆。一直到連孫少爺、孫小姐都長大了,易,搖身一變,又成了家里掌廚的。這倒不奇怪,因為只有他能做出一手地道的湖南家鄉(xiāng)菜。從小,我便當里的菜都是他給準備的。他的曬臘肉、他的糖醋排骨,都是一絕,也都是我自此沒有再品嘗過的味道。

  我搬來跟祖父母住的時候,我3歲,他68歲。從那一天起,他的新任務,就是當我的保姆。

  二

  小時候,可能因為安全的考慮,家里幾乎不讓我跟附近的小朋友玩。也因為自己家有院子,所以我的游樂場就是完全建立在這個當時覺得很大的前院里。而我最重要的玩伴,就是這位已經七十好幾的“易”。

  記得第一次打羽毛球就是他陪著我,他穿著拖鞋,我因為他沒能把球打到我面前而生氣地摔球拍,過去踩他的腳,然后罵他說:“你根本就不會打球?!彼淖郎嫌肋h有一個裝滿糖果跟零錢的透明玻璃罐。我會爬上他那張破舊的藤椅,望著那個罐子,然后他就會打開,給我兩顆糖。等我吃完,他就把包糖的紙仔細地折起來,中間打一個結,做成一個個穿蓬蓬裙的小公主。然后逗我說,那就是我。

  另外一個第一次,就是我從那個糖罐子里偷錢,原因是我想跟同學去學校巷口的那家雜貨店抽獎。我還想吃一種會弄得滿嘴紅紅的芒果干。后來聽姑姑說,家里所有的小朋友都是從那糖果罐下手。也許,易,是故意把錢放在那里的。

  我的公主床頭后面是一個小小窗戶,每天早上我不需要鬧鐘,易,會在那個窗口后頭問我,今天想吃什么早餐?。肯堂姘??菠蘿的?還是肉松的?還是稀飯?燒餅?通常他還沒有念完,隔壁的窗口就會出現(xiàn)一個聲音——我婆婆,“易副官,不準那么寵她,哪有每天問的!”即便如此,他還是每天都這樣問,然后我才起床。

  家里不準我們吃攤子上的小吃,嫌不衛(wèi)生。我總是羨慕同學可以隨意坐在路邊吃蚵仔面線跟刨冰。有天趁婆婆不在家,我就叫他在巷口把關,大刺刺地坐在攤子上吃起面線。事后證明這是一個很不到位的安排。

  我看著老板用著淺淺的碗,舀進稠稠的面線,撒上香菜跟大蒜,然后抖著手端給我。確實,老板的大拇指都伸進面線里了。但衛(wèi)生不重要,可以突破禁忌才是重點。就是這么巧,婆婆搭著車進巷口回家了。易副官見到了,但他的行進速度怎么比得上汽車?我剛想說再來一碗時,一只涂著蔻丹的手已經把我拎上車了。我回頭找易,只見他追著車子跑,滿頭大汗。

  我的小學就在家后頭,走路15分鐘的距離。他每天接送我上下學,就像他當年陪公公去學堂一樣。因為他為我所做的事是如此地理所當然,我從來不會珍惜,只抱怨為什么我不能像其他小朋友一樣自己背書包,而是他幫我提著。有幾次,我都故意一放學,就在校門口把書包丟給他,跑著回家。以他的年紀,再加上腳上那雙黃色的塑膠拖鞋,理當我會比他先到家。接著公公聽到門鈴聲就會說:“易副官沒去接你嗎?”我就會說:“不知道,沒看到?!毙『⒆邮聦嵣鲜遣粏渭兊?。真想用一下小叮當?shù)娜我忾T,回到那個時候,把當時的我毒打一頓。

  三

  爸爸是船長,跑遠洋的,兩三年才回來一次。我嘴上從來不提爸爸,因為他實在太遙遠了。我對他的印象有時不是腦海里的,而是照片上的。但是每每聽說他要回來,我就會穿上我最喜歡的衣服坐在院子里,呆呆往門口望著。易,總會走過來無聲地拍拍我的衣服,幫我把皺褶拉平,像是能看穿我的心意。

  終于,那帥氣的船長爸爸回來了,全家圍坐在餐桌前,聽他說著國外的奇聞軼事,雖然我完全聽不懂,燈光還是顯得出奇溫暖。婆婆告訴他說,易幫我買了輛自行車。瞬息間,爸爸突然翻臉,像是忽然想到要行使他做父親的責任,說不可以。他的說詞是:“第一,危險;第二,不可以寵我;怎么可以小孩要什么就給什么;第三,就算要買也不能是易買?!彼⒖探屑依飩蛉税衍噥G出去。我突然嚇壞,使出全身的力氣大哭了起來。是因為我將失去得來不易的自行車,或是爸爸終究破壞了我對他的美好等待,我現(xiàn)在已不復記憶。

  就在爸爸無休止地大發(fā)雷霆的時候,突然易的聲音從屋外出現(xiàn)了。他隔著紗窗大怒說:“你小時候多乖啊,還不是成天跟人打架!你就會罵,孩子你帶過幾天?”

  爸爸住口了,因為他知道,易說的都是事實,畢竟易也是他的保姆。

  四

  小時候我除了整他,不太愛說話,常常對著窗外發(fā)呆,他也從來不問我在想什么,只是搬張凳子也陪著我坐在那里,安靜無話。最多抽根煙,然后咳嗽。

  我一直不知道易的身體不好,我只記得他老咳嗽。大家說他是煙抽太多。有天早上他送我去學校后,說去看病,就再也沒有回來。我當時以為他只是需要休息幾天。然后,婆婆帶著我去一個肺結核的醫(yī)院,她說易住在里面,但不讓我進去,說怕傳染。那個下午,我等在外頭,踢了好久的石頭,很想哭。

  又過了兩個月,暑假的一天,我躺在易副官那張鋪著涼席的床上,光著腳丫。糖罐子里的糖都快吃完了,他還沒有回來。他是那個下午走的。

  他的桌上,除了糖罐,還有一樣東西,易常常望著它發(fā)呆。那是一張照片,照片上的人留著長發(fā)。我問過他,他說是家鄉(xiāng)的媳婦。兩個人似乎沒有見過幾次面就結婚了。然后,他就來了臺灣。他說得很平靜,然后轉過身去把床墊翻過來給我看,藏著一疊疊扎好的十元大鈔。他說很快他就會回去,到時再和她過好日子……對當時的我,這種話題沒多大意思。多年后,我常在香港機場轉機時,看見那些老榮民身上背著一包包的東西準備回鄉(xiāng),臉上有著疲憊和期盼。我會很感傷,感傷“易”沒能等到這一天。

  易在我家服務了四代人。我不能替他說是“無怨無悔”,但犧牲奉獻的概念是他教給我的。時代耽誤了他,甚至可能糟蹋了他,但也許唯有這種陰差陽錯,能向我們展示極致的忠誠和美。易出殯的那一天,我們全家?guī)?,公公帶著全體老老小小,下跪向他磕頭。他是家仆、是書童、是副官、是管家、是保姆、是大廚,是我永遠的親人和老師。也許我有幸,哪輩子也能當上他的保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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