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紀(jì)三 漢高帝五年（己亥，公元前202年）

  冬季，十月，漢王劉邦追擊項羽到達固陵，與齊王韓信、魏國的相國彭越約定日期合擊楚軍。但是韓信、彭越的軍隊沒有來，楚軍攻打漢軍，大敗了漢軍。漢王于是重又堅固營壘加強防守，并對張良說：“諸侯不遵守信約，怎么辦?。俊睆埩即鸬溃骸俺娂磳⒈淮驍?，而韓信、彭越二人沒有分得確定的領(lǐng)地，因此他們不應(yīng)約前來會合，原來是應(yīng)當(dāng)?shù)摹＞跄绻芘c他們一起共分天下，就可以立即把他們召來。齊王韓信的封立，并不是您的本意，韓信自己也不放心。彭越本來平定了梁地，當(dāng)初您為了魏豹的緣故，封彭越為魏國相國。而今魏豹已死，彭越也想自己稱王，但您卻不早作決定。現(xiàn)在，您可以把從睢陽以北到城的地區(qū)都封給彭越，把從陳縣以東到沿海地區(qū)的區(qū)域劃給韓信。韓信的家鄉(xiāng)在楚地，他的意思也是想要重新得到自己故鄉(xiāng)的土地。您如果能拿出以上地區(qū)許給他們兩人，讓他們各自為自己的利益而戰(zhàn)，那么楚國就很容易攻破了。”漢王聽從了這一建議。于是韓信、彭越都率軍前來。

  十一月，劉邦的堂兄劉賈南渡淮河，包圍了壽春，派人去誘降楚國的大司馬周殷。周殷即反叛楚國，用舒地的兵力屠滅了六地，并調(diào)發(fā)九江的部隊迎接黥布，一同去屠滅了城父，接著便隨同劉賈等人一齊會合。

  十二月，項羽到了垓下，兵少糧盡，與漢軍交戰(zhàn)未能取勝，便退入營壘固守。這時漢軍和諸侯的軍隊將項羽的軍營重重包圍了起來。項羽在晚上聽到漢軍四面都唱起楚歌，就大驚道：“漢軍已經(jīng)全部得到楚國的土地了嗎？是什么原因楚人這么多呀！”便連夜起身，在帳中飲酒，慷慨悲歌，淚下數(shù)行，侍從人員見狀也都紛紛哭泣，全不忍心抬頭觀看。項羽于是騎上他的名叫騅的駿馬，部下的壯士騎馬相隨的有八百多人，當(dāng)夜即突圍往南奔馳。天大亮?xí)r，漢軍才發(fā)覺，便命令騎將灌嬰率五千名騎士追趕。項羽渡過淮河，相隨的騎兵能跟得上他的才一百多人。到達陰陵后，項羽一行人迷了路，就向一個農(nóng)夫問路，農(nóng)夫騙他說“往左”。但是項羽等往左走，卻陷進了大沼澤地中。漢軍因此便追上了他們。

  項羽于是又領(lǐng)兵向東奔走，到達東城，相隨的只有二十八個騎兵了。而這時漢軍騎兵追逐前來的有好幾千人。項羽自己料想是不能脫身了，便對他的騎崐兵們說：“我從起兵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八年了，身經(jīng)七十多次戰(zhàn)斗，不曾失敗過，這才霸有了天下。但是今天終于被困在這里，這是上天要滅亡我啊，并不是我用兵有什么過錯！今天定要一決生死，愿為你們痛快地打一仗，一定突破重圍，斬殺敵將、砍倒?jié)h旗，接連三次取勝，讓你們知道是天要亡我，而不是我用兵的過錯。”隨即把他的人馬分為四隊，向四個方向沖殺。但漢軍已將他們重重包圍。項羽便對他的騎兵們說：“看我為你們斬殺他一員將領(lǐng)！”就命令騎士們從四面奔馳而下，約定在山的東邊分三處會合。接著項羽便大聲呼喝著策馬飛奔而下，漢軍隨即都潰敗散亂，項羽就斬殺了一員漢將。這時，郎中騎楊喜追擊項羽，項羽瞪著雙眼厲聲呵叱他，楊喜人馬都受到驚嚇，退避了好幾里地。項羽便與他的騎兵們分三處相會合，漢軍不知道項羽究竟在哪里，于是分兵三路，重又把他們包圍了起來。項羽隨即奔馳沖殺，又?jǐn)貧⒘藵h軍的一名都尉，殺掉了漢軍百十來人，重新聚攏了他的騎兵，至此不過僅損失了兩名騎士罷了。項羽就對他的騎兵們說：“怎么樣?。俊彬T兵們都敬服地說：“正像大王您所說的一樣！”

  這時項羽就想東渡烏江，烏江亭長把船停泊在岸邊等著他，并對項羽說：“江東雖然狹小，土地方圓千里，民眾幾十萬人，卻也足夠用以稱王的了。望大王您火速渡江！現(xiàn)在只有我有船，漢軍到來，無船渡江。”項羽笑著說：“上天要滅亡我，我還要渡江做什么呀！況且我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西征，而今沒有一個人歸還，縱使江東父老憐愛我，仍然以我為王，我又有什么臉面去見他們?。〖幢闼麄儾徽f什么，難道我就不感到心中有愧嗎！”于是就把自己所騎的駿馬騅送給了亭長，命令他的騎兵都下馬步行，手持短兵器與漢軍交戰(zhàn)。僅項羽一人就殺死了漢軍幾百人，項羽自己也身受十多處傷。這時項羽回頭看見了漢軍騎司馬呂馬童，就說：“你不是我的老朋友嗎？”呂馬童背過臉，指給中郎騎王翳說：“這就是項王！”項羽便說道：“我聽說漢王懸賞千金買我的頭顱，分給萬戶的封地，我就留給你一些恩德吧！”即自刎而死。王翳隨即取下項羽的頭顱。其余的騎兵便相互踐踏著爭搶項羽的軀體，互為殘殺的有幾十個人。到了最后，楊喜、呂馬童和郎中呂勝、楊武各奪得項羽的一部分肢體。五個人把項羽的肢體會合拼湊到一起，都對得上，因此便分割原來懸賞的萬戶封地，將五人都封為列侯。

  楚地全部平定了，唯獨魯縣仍不投降。漢王劉邦率領(lǐng)天下的兵馬，打算屠滅它。大軍抵達城下，仍然能聽到城中禮樂弦誦的聲音，由于魯縣是信守禮義的故國，為自己的君主盡忠守節(jié)，漢軍便拿出項羽的頭顱給魯縣的父老看，魯縣這才投降。漢王用葬魯公的禮儀把項羽葬在城，并親自為項羽發(fā)喪舉哀，哭了一陣后離去。對項羽的家族親屬都不加殺害，還把項伯等四人都封為列侯，賜他們姓劉，將過去被擄掠到楚國來的百姓們?nèi)詺w他們統(tǒng)治。

  太史公司馬遷曰：項羽起于田野民間，才三年就率領(lǐng)著齊、趙、韓、魏、崐燕五諸侯國的軍隊滅亡了秦朝，分割天下而封授王侯，政令全由項羽發(fā)布，他的王位雖然未獲終結(jié)，卻也是近古以來所不曾有過的了！待到項羽背棄關(guān)中而懷戀楚國故土，放逐義帝而自立為王，這時怨恨諸侯王們背叛自己，可就很難說得通了！還自我夸耀戰(zhàn)功，一味逞個人小聰明而不效法古人，認(rèn)為霸王的功業(yè)，就是要用武力征伐來經(jīng)營治理天下。結(jié)果只五年的時間，終于失掉了自己的國家，自身死在東城，卻還不覺悟、不責(zé)備自己，反倒借口“上天要滅亡我，而并非我用兵的過錯”，這難道不是荒謬之極嗎！

  揚雄《法言》曰：有人問：“楚王兵敗垓下，將要死的時候說道：‘是上天亡我！’可以相信這種說法嗎？”回答說：“漢王劉邦盡量發(fā)揮、利用眾人的計謀，這些計謀調(diào)動了眾人的力量。楚王項羽憎惡采用眾人的計謀，只發(fā)揮個人的作用。而善于發(fā)揮、利用眾人智謀和力量的人就能取得勝利，只憑一己的智謀和力量的人就必定失敗，這與上天有什么關(guān)系??！”

  漢王回軍到達定陶縣，奔入齊王韓信的營壘，接管了他的部隊。

  臨江王共尉仍不歸降，漢王便派盧綰、劉賈攻打并俘獲了他。

  春季，正月，漢王改封齊王韓信為楚王，統(tǒng)轄淮河以北地區(qū)，都城設(shè)在下邳。封魏相國建城侯彭越為梁王，統(tǒng)轄魏國故地，都城設(shè)在定陶。

  漢王下令說：“軍隊得不到休整已經(jīng)八年了，萬民飽受戰(zhàn)亂之苦?，F(xiàn)在奪取天下的大事已經(jīng)完成，赦免天下判斬刑以下的所有罪犯?！?

  諸侯王一致上疏，請求推尊漢王為皇帝。二月甲午（初三），漢王便在水北面登上帝位。改稱王后為皇后，王太子為皇太子；追尊先母為昭靈夫人。

  頒布詔書說：“原衡山王吳芮，率領(lǐng)百粵部族之兵，協(xié)助諸侯軍，誅滅殘暴的秦王朝，建有大功，諸侯立他為王，但項羽卻侵奪了他的封地，稱他作番君?，F(xiàn)在改封吳芮為長沙王?！庇终f：“原粵王無諸，世代供奉粵國的祖宗。秦王朝侵奪了他的土地，使粵國的社稷不能再享受祭祀。諸侯征伐秦朝，無諸親自率領(lǐng)閩中的軍隊相協(xié)助，攻滅了秦王朝，項羽卻將他廢黜不予封立?，F(xiàn)在封無諸為閩粵王，統(tǒng)轄閩中一帶?！?

  高帝劉邦向西建都洛陽。

  夏季，五月，士兵們都復(fù)員回家。

  高帝劉邦頒布詔書：“百姓中以前有的人相聚安守在深山大澤中躲避戰(zhàn)亂，未登記入戶籍中。如今天下已經(jīng)平定，詔令這些百姓各自返回他們的所在縣，恢復(fù)他們過去的爵位和田地住宅；官吏應(yīng)依據(jù)法律義理進行教誨，處理糾紛，不得鞭笞侮辱軍中官兵；凡爵位至七大夫以上的，都讓他們享用封地民戶的賦稅收入，非七大夫爵位及其以下的，都免除其個人及一戶之內(nèi)的賦稅徭投，不予征收?！?

  高帝劉邦在洛陽南宮舉行酒宴，高帝說道：“各位列侯、各位將軍，不要對朕隱瞞，都來說說這個道理：我之所以能取得天下的原因是什么？項羽之所以失掉天下的原因又是什么呀？”高起、王陵回答說：“陛下派人攻城掠地，攻取了城邑、土地就分封給他，與大家同享利益；項羽卻不是這樣，他對有功的人嫉恨，對賢能的人猜疑，這就是他失去天下的原因。”高帝說：“你們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談到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我不如張良；鎮(zhèn)守國家，安撫百姓，供給糧餉，保持運糧道路暢通無阻，我不如蕭何；統(tǒng)率百萬大軍，戰(zhàn)必勝，攻必克，我不如韓信。這三位都是人中英杰，而我能夠任用他們，這就是我所以能取得天下的原因。項羽雖然有一個范增，卻不能信任使用他，這便是項羽所以被我捕捉打敗的原因了?！比撼级夹膼傉\服。

  韓信到了楚地，召見曾經(jīng)分給自己飯吃的那位漂洗絲綿的老婦，賜給她一千金。又召見曾經(jīng)羞辱自己、叫自己從胯下爬過去的那個人，任命他為楚國的中尉；并告訴將相們說：“這是位壯士啊。當(dāng)他侮辱我時，我難道就不能殺了他嗎？只是殺他沒有名義，所以忍了下來，才達到了今天這樣的成就?！?

  彭越已受漢封梁王，田橫怕被殺掉，與他的部下五百多人進入大海，居住在島上。高帝劉邦認(rèn)為田橫兄弟幾人本來曾平定了齊地，齊地賢能的人大都?xì)w附了他，今流亡在海島中，如不加以招撫，以后恐怕會作亂。于是就派使者去赦免田橫的罪過，召他前來。田橫推辭說：“我曾煮殺了陛下的使臣酈食其，現(xiàn)在聽說他的弟弟酈商是漢的將領(lǐng)，我很害怕，不敢奉詔前往，只請求做個平民百姓，留守在海島中?！笔拐呋貓螅叩郾阍t令衛(wèi)尉酈商說：“齊王田橫即將到來，有敢動一動他的隨從人馬的人，即誅滅家族！”隨即再派使者拿著符節(jié)把高帝詔令酈商的情況對田橫一一講明，并說道：“田橫若能前來，高可以封王，低也是個侯哇。如果不來，便要發(fā)兵加以誅除了?！?

  田橫便和他的兩個賓客乘坐驛站的傳車去到洛陽。離洛陽還有三十里，到達尸鄉(xiāng)驛站。田橫向使者道歉說：“為人臣子的人覲見天子時，應(yīng)當(dāng)沐浴?！彪S即住下來，對他的賓客說：“我起初與漢王一道面朝南稱王，而今漢王做了天子，我卻是作為敗亡的臣虜，面北稱臣伺候他，這恥辱本來已非常大了。何況我還煮死了人家的兄長，又同被煮人的弟弟并肩侍奉他們的君主呢。即便這位弟弟畏懼天子的詔令不敢動我，我難道內(nèi)心就不感到慚愧嗎？！況且陛下想要見我的原因，不過是想看一看我的容貌罷了。現(xiàn)在斬下我的頭顱，奔馳三十里地送去，神態(tài)容貌還不會變壞，仍然可以看的?！庇谑蔷陀玫陡钭约旱牟弊訊?，并讓賓客捧著他的頭顱，隨同使者疾馳洛陽奏報。高帝說：“唉呀！從平民百姓起家，兄弟三人相繼為王，這難道不是很賢能的嗎！”為田橫流下了眼淚。接著授給田橫的兩個賓客都尉的官職，調(diào)撥士兵二千人，按葬侯王的禮儀安葬了田橫。下葬以后，那兩位賓客在田橫的墳?zāi)古酝诹藗€坑，都自刎而死，倒進坑里陪葬田橫。高帝聽說了這件事，大為震驚，認(rèn)為田橫的賓客都很賢能，余下的五百人還在海島上，便派使者去招撫他們。使者抵達海島，這五百人聽說田橫已死，也都自殺了。

  當(dāng)初，楚地人季布是項羽手下的將領(lǐng)，曾多次窘困羞辱漢王。項羽滅亡后，高帝劉邦懸賞千金捉拿季布，下令說有敢收留窩藏季布的，罪連三族。季布于是剃去頭發(fā)，用鐵箍卡住脖子當(dāng)奴隸，把自己賣給魯?shù)氐拇髠b朱家。朱家心里明白這個人是季布，就將他買下安置在田莊中。朱家隨即到洛陽去進見滕公夏侯嬰，勸他道：“季布有什么罪啊！臣僚各為他的君主效力，這是常理。項羽的臣下難道可以全都?xì)⒌魡幔咳缃窕噬蟿倓側(cè)〉锰煜?，便借私人的怨恨去尋捕一個人，怎么這樣來顯露自己胸襟的狹窄呀！況且根據(jù)季布的賢能，朝廷懸賞尋捕他如此急迫，這是逼他不向北投奔胡人，便往南投靠百越部族??！忌恨壯士而以此資助敵國，這是伍子胥所以要掘墓鞭打楚平王尸體的緣由呀。您為什么不從容地向皇上說說這些道理呢？”滕公于是就待有機會時，按照朱家的意思向高帝進言，高帝便赦免了季布，并召見他，授任他為郎中。朱家從此也就不再見季布。

  季布的舅父丁公，也是項羽手下的將領(lǐng)，曾經(jīng)在彭城西面追困過高帝劉邦。短兵相接，高帝感覺事態(tài)危急，便回頭對丁公說：“兩個好漢難道要相互為難困斗嗎！”丁公于是領(lǐng)兵撤還。等到項羽滅亡，丁公來謁見高帝。高帝隨即把丁公拉到軍營中示眾，說道：“丁公身為項王的臣子卻不忠誠，是使項王失掉天下的人??！”就把他殺了，并說：“讓后世為人臣子的人不要效法丁公！”

  臣司馬光曰：漢高祖劉邦從豐、沛起事以來，網(wǎng)羅強橫有勢力的人，招納逃亡反叛的人，也已經(jīng)是相當(dāng)多的了。待到登上帝位，唯獨丁公因為不忠誠而遭受殺戮，這是為什么啊？是由于進取與守成，形勢不同的緣故呀。當(dāng)群雄并起爭相取勝的時候，百姓沒有確定的君主，誰來投奔就接受誰，本來就該如此。待到貴為天子，四海之內(nèi)無不臣服時，如果不明確禮義以顯示給人，致使身為臣子的人，人人懷有二心以圖求取厚利，那么國家還能長治久安嗎！因此漢高祖據(jù)大義作出決斷，使天下的人都清楚地知道，身為臣子卻不忠誠的人沒有自己可以藏身的地方，懷揣個人目的布施恩惠給人的人，盡管他甚至于救過自己的命，依照禮義仍不予寬容。似此殺一人而使千萬人畏懼，考慮事情難道不是既深刻又遠(yuǎn)廣嗎！漢高帝的子孫享有上天賜予的祿位四百多年，應(yīng)當(dāng)?shù)陌。?

  故齊國人婁敬去防守隴西，經(jīng)過洛陽，解下綁在車前牽引的橫木，穿著羊皮襖，通過齊人虞將軍求見高帝劉邦。虞將軍想要給他穿華麗鮮亮的衣服，婁敬說：“我若穿的是絲綢，就身著絲綢去謁見；若穿的是粗毛麻布，就身著粗毛麻布去謁見，終究不敢冒昧地更換衣服?！边@時虞將軍便進去向高帝報告。高帝即召見婁敬，并詢問他。婁敬說：“陛下定都洛陽，難道是想與周王朝一比隆盛威勢嗎？”高帝道：“是啊?！眾渚凑f：“陛下奪取天下的途徑與周朝不同。周朝的祖先，從后稷被唐堯封在邰地起，積累德政善行十多代，以至于到太王、王季、文王、武王時期，諸侯自行歸附，終于滅掉殷商作了天子。到了周成王登位，周公輔佐他，才營建洛邑，因為認(rèn)為這里是天下的中心，各地諸侯前往交納土貢和賦稅，所走的道路里程相等。君主有德行就容易靠此統(tǒng)治天下，沒有德行就容易由此而亡國。所以周王朝強盛的時候，天下和睦，諸侯、四方外族沒有不臣服，奉上他們的貢賦的。待到周王朝衰弱時，天下沒有誰前來朝貢，周王朝也已無法駕馭制約了。這不僅是由于它的德行微薄，而且是由于形勢衰弱了的緣故。如今陛下從豐、沛起兵抗秦，席卷蜀郡、漢中郡，平定秦地雍、塞、翟三國，與項羽在滎陽、成皋之間作戰(zhàn)，經(jīng)過大戰(zhàn)七十次，小戰(zhàn)四十次，使天下百姓肝腦涂地慘遭殺戮，老老少少的尸骨暴露在荒野之中，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哭泣的悲聲還未斷絕，傷殘的人員還不能行走，就想與周成王康王時代的隆盛威勢相比美，我私下里認(rèn)為這是很不相稱的。況且秦地依靠華山瀕臨黃河，四面都有險要關(guān)隘為屏障，如果突然有緊急情況發(fā)生，百萬軍隊可以立即就調(diào)動停當(dāng)。依靠秦地原有的基礎(chǔ)，憑借那里富饒肥沃的土地，這即是所謂的天然府庫的優(yōu)勢啊。陛下入函谷關(guān)在那里建都，崤山以東地區(qū)就算是亂了，秦國的舊地也仍然可以完整地?fù)?jù)有。同別人爭斗，不卡住他的咽喉，從后背拍擊他，是不能大獲全勝的。現(xiàn)在陛下如果能占據(jù)秦國的故地，這也即是扼住了天下的咽喉且又攻擊它的后背了?！备叩墼儐柸撼?。群臣都是崤山以東地區(qū)的人，便搶著發(fā)言：“周朝統(tǒng)治了幾百年，而秦朝經(jīng)歷兩代就滅亡了。洛陽東有成皋，西有崤山、澠池，背靠黃河，面向伊、洛二河，它的堅固也是足可依賴的了。”高帝又問張良。張良說：“洛陽雖然有這樣穩(wěn)固的地勢，但它的中心地區(qū)狹小，方圓不過幾百里，田地貧瘠，四面受敵，因此這里不是用武之地。而關(guān)中地區(qū)東有崤山、函谷關(guān)，西有隴山、蜀地的岷山，沃野千里，南有巴、蜀的富饒資源，北有胡地草場畜牧的地利。倚仗三面險要的地形防守，只用東方一面來控制諸侯。倘若諸侯安定，即可通過黃河、渭河水路轉(zhuǎn)運天下的糧食，西上供給京都；如若諸侯發(fā)生變故，也可順流而下，足夠用以轉(zhuǎn)運物資。這就是所謂的堅固的城墻千里之長，富庶的天然府庫之國啊。婁敬的建議是對的?！备叩郛?dāng)天就起駕動身向西進發(fā)，定都長安，并授任婁敬為郎中，崐稱為奉春君，賜姓劉。

  張良向來多病，隨從高帝進入函谷關(guān)，就靜居行氣，不吃糧食，閉門不出，說道：“我家的人世代做韓國的宰相，及至韓國滅亡，我不吝惜萬金資財，為韓國向強大的秦王朝報仇，使天下震動。如今憑借三寸之舌成為皇帝的軍師，被封為萬戶侯，這已是一個平民所能享有的最高待遇了，對我來說足夠啦。我只望拋開人間俗事，將追隨仙人赤松子去云游罷了?！?

  臣司馬光曰：大凡有生就有死，猶如黑夜過后是白天一樣的必然。自古至今，原本就沒有超越自然而獨立存在的事物。按張良的明辨是非通曉事理而論，他是完全知道神仙不過是些虛幻奇異的東西罷了。但他卻要隨同赤松子遠(yuǎn)游，他的聰明智慧是可以知道的了。功勛和名位之間，正是為人臣子的人所難于長久立足之處。即如高帝劉邦所稱道的，不過只三個才能出眾的人罷了。但是淮陰侯韓信被誅除，相國蕭何被拘禁到獄中，這不就是由于功名已達到巔峰卻還不止步的緣故嗎！所以張良借與神仙交游相推脫，遺棄人間凡事，視功名如同身外之物，把榮譽利祿拋在腦后，所謂“明哲保身”者，張良即是個榜樣。

  六月，壬辰（初三），高帝大赦天下。

  秋季，七月，燕王臧荼反叛，高帝親自率軍征討臧荼。

  趙景王張耳、長沙王吳芮都去世了。

  九月，高帝俘獲了臧荼。壬子（二十六日），封太尉長安侯盧綰為燕王。盧綰家與高帝是同鄉(xiāng)，盧綰又與高帝同一天出生，高帝寵幸盧綰，群臣沒有敢埋怨的，因此就特立盧綰為王。

  項羽過去的將領(lǐng)利幾反叛，高帝又親自帶兵擊敗了他。

  閏九月，高帝改修長樂宮。

  項羽手下的將領(lǐng)鐘離昧，向來跟楚王韓信友好。項羽死后，他就逃出來歸附了韓信。漢王劉邦很怨恨鐘離昧，聽說他在楚國，就詔令楚王逮捕他。這時韓信剛到他的封國，巡視所轄縣邑，出入都有成隊軍隊護衛(wèi)。

  六年（庚子，公元前201年）

  冬季，十月，有人上書告發(fā)楚王韓信謀反。高帝便征求將領(lǐng)們的意見，大家都說：“趕快發(fā)兵，把這小子活埋罷了！”高帝默然不語。接著又詢問崐陳平，陳平道：“有人上書告韓信謀反，這事情韓信知道嗎？”高帝說：“不知道。”陳平說：“陛下的精銳部隊與楚王的相比誰更厲害呢？”高帝道：“超不過他的?！标惼秸f：“陛下的將領(lǐng)們，用兵之才有能比過韓信的嗎？”高帝道：“沒有趕得上他的?！标惼秸f：“現(xiàn)在軍隊不如楚國的精銳，將領(lǐng)又比不上韓信，卻要舉兵攻打他，這是促使他起兵反抗呀。我私下里為陛下感到危險！”高帝說：“那該怎么辦呢？”陳平說：“古時候天子有時巡視諸侯鎮(zhèn)守的地方，會見諸侯。陛下只管出來視察，假裝巡游云夢，在陳地會見諸侯。而陳地在楚國的西部邊界，韓信聽說天子懷著友好會見諸侯的心意出游，必定是全國安穩(wěn)無事，便會到郊外迎接謁見陛下。拜見時陛下就趁機捉拄他，這不過是一個力士即能辦到的事罷了?！备叩壅J(rèn)為說得不錯，便派出使者去通告諸侯到陳地聚會，說：“我將南游云夢”。高帝隨即起程南行。

  楚王韓信聞聽這個消息后，自己頗為疑心害怕，不知怎么辦才好。這時有人勸韓信說：“殺了鐘離昧去謁見皇上，皇上必定歡喜，如此就不會有什么禍患了?！表n信聽從了他的建議。十二月，高帝在陳地會見諸侯，韓信提著鐘離昧的頭顱拜見高帝。高帝即命武士將韓信捆綁起來，裝載到隨皇帝車駕出行的副車上。韓信說：“果然如同人們所說：‘狡猾的兔子死了，奔跑的獵狗就遭煮殺；高飛的鳥兒沒了，優(yōu)良的弓箭就被收藏；敵對的國家攻破了，謀臣就要滅亡?！缃裉煜乱呀?jīng)平定，我本來就應(yīng)當(dāng)被煮殺了！”高帝說：“有人告發(fā)你謀反。”隨即用鐐銬枷鎖鎖住韓信而歸，接著大赦天下。

  田肯前來向高帝祝賀說：“陛下拿住了韓信；又在關(guān)中建都。秦地是形勢險要能夠制勝的地方，以河為襟帶山為屏障，地勢便利，從這里向諸侯用兵，就好像在高屋脊上傾倒瓶中的水那樣居高臨下而勢不可擋了。若說齊地，東有瑯邪、即墨的富饒物產(chǎn)，南有泰山的峭峻堅固，西有濁河的險阻制約，北有渤海的漁鹽利益，土地方圓二千里，擁有兵力百萬，可以算作是東方的秦國了，因而不是陛下嫡親的子弟，就沒有可以去統(tǒng)治齊地的。”高帝說：“對??！”隨即便賞給田肯五百斤黃金。

  高帝歸還，到了洛陽，就赦免了韓信，封他為淮陰侯。韓信知道漢王劉邦害怕并厭惡他的才能，于是就多次聲稱有病，不參加朝見和隨侍出行。平日在家總是悶悶不樂，為與絳侯周勃、將軍灌嬰這樣的人處于同等地位感到羞恥。韓信曾去拜訪將軍樊噲。樊噲用跪拜的禮節(jié)送迎，口稱臣子，說道：“大王竟肯光臨我這里！”韓信出門后，訕笑著說：“我活著竟然要和樊噲等人為伍了！”

  高帝曾與韓信談閑，議論將領(lǐng)們能帶多少兵。高帝問道：“像我這個樣能率領(lǐng)多少兵呀？”韓信說：“陛下不過能帶十萬兵?！备叩壅f：“對您來說怎樣呢？”韓信道：“我是越多越好啊。”高帝笑著說：“越多越好，為什么卻被我捉住了呀？”韓信說：“陛下雖不能帶兵卻善于駕馭將領(lǐng)，這就是我所以被陛下逮住的原因了。何況陛下的才能，是人們所說的‘此為上天賜予的，而不是人力能夠取得的’啊。”

  甲申（初九），高帝開始用把表示憑證的符信剖分成兩半，朝廷與功臣各執(zhí)一半為證的辦法來分封各功臣為徹侯。蕭何封為侯，所享用的食邑戶數(shù)最多。功臣們都說：“我們身披堅硬鎧甲手持銳利兵器，多的身經(jīng)百余戰(zhàn)，少的也交鋒了幾十回合。如今蕭何不曾有過汗馬功勞，只是操持文墨發(fā)發(fā)議論，封賞卻倒在我們之上，這是為什么??？”高帝說：“你們知道打獵是怎么回事嗎？打獵，追殺野獸兔子的是獵狗，而放開系狗繩指示野獸所在地方的是人?，F(xiàn)在你們只不過是能捕捉到奔逃的野獸罷了，功勞就如獵狗一樣；至于蕭何，卻是放開系狗繩指示獵取的目標(biāo)，功勞和獵人相同啊?！比撼加谑嵌疾桓艺f三道四的了。張良身為謀臣，也沒有什么戰(zhàn)功，高帝讓他自己選擇齊地三萬戶作為封地。張良說：“當(dāng)初，我在下邳起兵，與陛下在留地相會，這是上天把我授給陛下。此后陛下采用我的計策，幸好有時能獲得成功。我希望封得留地就足夠了，不敢承受三萬戶的封地?！备叩塾谑潜惴鈴埩紴榱艉?。封陳平為戶牖侯。陳平推辭說：“我沒有那么多功勞哇?！备叩鄣溃骸拔也杉{您的計謀，克敵制勝，這不是功勞又是什么呀？”陳平說：“如果沒有魏無知的舉薦，我哪里能夠進見啊？”高帝道：“像您這樣，可以說是不忘本了！”隨即又賞賜了魏無知。

  高帝由于天下剛剛平定，自己的兒子年幼，兄弟又少，便以秦王朝孤立而導(dǎo)致滅亡的教訓(xùn)為鑒戒，想要大肆分封同姓族人，借此鎮(zhèn)撫天下。春季，正月，丙午（疑誤），高帝把楚王韓信的封地分為兩個王國，將淮河以東五十三個縣封給堂兄將軍劉賈做荊王，將薛郡、東海、彭城等地三十六個縣封給弟弟文信君劉交為楚王。壬子（二十七日），把云中、雁門、代郡等地五十三個縣封給哥哥宜信侯劉喜做代王，把膠東、膠西、臨淄、濟北、博陽、城陽郡等地七十三個縣封給自己平民時與同居的婦人所生的兒子劉肥當(dāng)齊王，百姓中能講齊國話的人都分給了齊國。

  高帝由于韓王信頗具雄才武略，所轄地區(qū)北面緊靠鞏、洛陽，南面迫近宛、葉，東邊有淮陽，都是天下可以駐扎重兵之處，令人放心不下的緣故，劃出太原郡的三十一個縣為韓國，調(diào)遷韓王信去管轄太原以北的新地區(qū)，防備抵御胡人，建都晉陽。韓王信上書說：“韓國北靠邊界，匈奴人屢次進來騷擾，都城晉陽離邊塞遙遠(yuǎn)，請求改把馬邑作為國都?！备叩墼蕼?zhǔn)。

  高帝已經(jīng)封賞了大功臣二十多人，其余的人日夜?fàn)幑?，一時決定不下來，便沒能給予封賞。高帝在洛陽南宮，從天橋上望見將領(lǐng)們往往三人一群兩人一伙地同坐在沙地中談?wù)撝裁础８叩壅f：“這是在說些什么呀？”留侯張良道：“陛下不知道嗎？這是在圖謀造反?。　备叩壅f：“天下新近剛剛安定下來，為了什么緣故又要謀反呢？”留侯說：“陛下由平民百姓起家，依靠這班人奪取了天下。如今陛下做了天子，所封賞的都是自己親近喜愛的老友，所誅殺的都是自己生平仇視怨恨的人?，F(xiàn)在軍吏們計算功勞，認(rèn)為即使把天下的土地都劃作封國也不夠全部封賞的了，于是這幫人就害怕陛下對他們不能全部封賞，又恐怕因往常的過失而被猜疑以至于遭到誅殺，所以就相互聚集到一起圖謀造反了?！备叩塾谑菗?dān)憂地說：“這該怎么辦呀？”留侯道：“皇上平素最憎惡、且群臣又都知道的人，是誰??？”高帝說：“雍齒與我有舊怨，他曾經(jīng)多次困辱我。我想殺掉他，但由于他功勞很多，所以不忍心下手?！绷艉钫f：“那么現(xiàn)在就趕快先封賞雍齒，這樣一來，群臣也就人人都對自己的能受封賞堅信不疑了。”高帝這時便置備酒宴，封雍齒為什方侯，并急速催促丞相、御史論定功勞進行封賞。群臣結(jié)束飲宴后，都?xì)g喜異常，說道：“雍齒尚且封為侯，我們這些人也就沒有什么可擔(dān)優(yōu)的啦！”

  臣司馬光曰：張良作為高帝的謀臣，被當(dāng)做為心腹親信，應(yīng)該是知無不言，哪有已聽說諸侯將要謀反，卻一定要等到高帝眼見有人成雙成對地議論，然后才述說這件事的道理??！這是由于高帝剛剛得到天下，屢次依據(jù)自己的愛憎來誅殺封賞，有時候就會有損于公平，群臣因此往往懷有抱怨和感到自己有危險的心理。所以張良借著這件事進送忠言，以改變轉(zhuǎn)移高帝的心思，使在上者無偏袒私情的過失，在下者無猜疑恐懼的念頭，國家無憂患，利益延及后世。像張良這樣，可以說是善于勸諫的了。

  上歸櫟陽

  夏季，五月，丙午（二十三日），高帝尊稱父親太公為太上皇。

  當(dāng)初，匈奴畏懼秦朝，遷徙到北方十多年。待到秦朝滅亡，匈奴又逐漸往南渡過黃河。

  匈奴單于頭曼有太子叫冒頓。后來，頭曼續(xù)有所寵愛的閼氏，又生了個小兒子，頭曼便想把他立為太子。這時東胡部族強大，西域的月氏部族也很強盛。頭曼于是派冒頓到月氏去當(dāng)人質(zhì)。不久，頭曼加緊攻擊月氏，月氏就想殺掉冒頓。冒頓即偷盜月氏人的好馬騎上，逃回了匈奴。頭曼由此認(rèn)為冒頓強壯勇武，就讓他統(tǒng)率萬名騎兵。

  冒頓便制作出響箭，訓(xùn)練部下騎射練習(xí)，使他們習(xí)慣于聽從自己的號令。下令說：“看到我的響箭射出后不一齊發(fā)射的人，斬首！”冒頓隨即用響箭自射他的好馬，接著又射他的愛妻，左右的人凡有不敢跟著發(fā)射的，都被斬殺了。最后冒頓又拿響箭射頭曼單于的好馬，左右的騎兵也都跟著放箭射單于的馬。由此冒頓知道這些兵士可以使用了，便在隨同頭曼出獵時，用響箭射頭曼，他的部眾即跟著響箭同射單于。最終殺死了頭曼，并把他的后母和弟弟以及大臣中不聽從調(diào)遣的人全部誅殺。冒頓自立為單于。

  東胡聽說冒頓弒父自立，便派出使者去告訴冒頓說：“想要得到頭曼在位時擁有的千里馬?！泵邦D詢問群臣，群臣都說：“那是匈奴的一匹寶馬，不能給人！”冒頓道：“怎么能與人家為友好鄰國卻還要吝惜區(qū)區(qū)一匹馬呀！”隨即把這匹馬送給了東胡。過了不久，東胡又派使者來對冒頓說：“想要得到單于的一位閼氏?！泵邦D再詢問左右近侍，侍臣都憤怒地說：“東胡這般無禮，竟然索求閼氏！請發(fā)兵攻打它！”冒頓道：“和人家是鄰國，怎么能舍不得一個女子呢！”就選取自己所寵愛的閼氏送給了東胡。東胡王于是越來越驕橫放縱。東胡與匈奴之間，有被丟棄的土地?zé)o人居住，方圓一千多里，雙方各居其一邊，設(shè)立屯戍守望的哨所。東胡再次派使者對冒頓說：“這些無人居住的荒地，我想得到它。”冒頓依舊召問群臣，群臣中有的說：“這是塊荒地，給他們也可以，不給也行。”冒頓這時卻勃然大怒道：“土地是國家的根本，怎么能夠給人呢！”即將那些說可以給予的臣子都?xì)⒘?。冒頓接著一躍上馬，下令說：“國中有晚出發(fā)的人，斬首！”隨即領(lǐng)兵去襲擊東胡。東胡起初非常輕視冒頓，不設(shè)防備，冒頓因此就滅掉了東胡。

  冒頓獲勝而歸，又向西攻擊趕跑了月氏，向南兼并了黃河以南的婁煩、白羊二王，隨即侵掠燕、代地區(qū)，全部重新收復(fù)了當(dāng)年被蒙恬奪走的匈奴舊地，崐并奪取了漢朝邊關(guān)原河套以南諸要塞到朝那縣、膚施縣一帶的大片土地。這個時候，漢軍正與項羽相持，中原地區(qū)被戰(zhàn)爭拖累得疲憊不堪，因此冒頓得以強大起來，擁有操弓射箭的兵士三十多萬，威勢鎮(zhèn)服各國。

  秋季，匈奴兵在馬邑將韓王信重重包圍。韓王信多次派使者出使匈奴，謀求和解。漢朝發(fā)兵救援，但又猜疑韓王信頻繁私派使者是對漢室懷有二心，就派人去指責(zé)韓王信。韓王信害怕被殺，便在九月，舉馬邑城投降了匈奴。匈奴冒頓隨即乘勢領(lǐng)兵向南越過句注山，進攻太原，抵達晉陽。

  高帝全部除去秦朝煩瑣的禮儀，力求禮儀規(guī)則簡單易行，這時群臣們飲酒爭功，喝得酩酊大醉，有的人就胡喊狂呼，拔劍亂砍殿柱，高帝漸漸對這種現(xiàn)象產(chǎn)生了反感。叔孫通于是勸高帝說：“那班儒生，很難和他們一道攻打天下，但可以與他們一起保守成業(yè)坐天下。我愿意去征召魯?shù)氐谋娙迳?，來同我的弟子一塊兒制定臣子朝見君主的禮儀規(guī)則?！备叩壅f：“該不會挺煩難的吧？”叔孫通道：“五帝的樂制不一樣，三王的禮制不相同。禮制，是根據(jù)時代、人情的變化對人們的言行所確定的節(jié)制規(guī)范。我想稍微采用一些古代禮制，與秦朝的儀法攙糅到一起制定出來。”高帝說：“可以試著做做，但要使這禮儀容易被人們了解，估計我所能做得到的，據(jù)此去制定它?！?

  于是，叔孫通就奉命作為使者，去征召了魯?shù)氐娜迳嗳?。魯?shù)赜袃蓚€儒生不肯前往，說道：“您所事奉的將近有十個君主了，都是依靠當(dāng)面阿諛逢迎來贏得親近、尊貴。如今天下剛剛平定，死亡的人尚未安葬，傷殘的人還不能行動，又想要制禮作樂。而禮樂的產(chǎn)生，是積累德政上百年之后才能制作興起的。我們不能忍心去做您所要做的事情。您去吧，不要玷污了我們！”叔孫通笑著說：“你們真是淺陋迂腐的儒生啊，不懂得時勢的發(fā)展變化！”隨即偕同他所征召的三十人西行入關(guān)，又邀請高帝身邊有學(xué)術(shù)修養(yǎng)的近臣和自己的弟子，共一百多人，用繩索攔出演習(xí)場所，插立茅草表示出尊卑位次，在野外演習(xí)禮儀。經(jīng)過一個多月后，叔孫通告訴高帝說：“可以試看了?！备叩塾谑蔷妥屗麄兣e行禮儀演練，看完演練后說道：“我能夠做這些。”就命令群臣們進行練習(xí)。

  七年（辛丑，公元前200年）

  冬季，十月，長樂宮落成，諸侯、群臣都前來參加朝賀典禮。儀式是在天亮之前舉行，謁者主持典禮，按次序?qū)⑺腥藛T引導(dǎo)入大殿門，排列在東、西兩方，侍衛(wèi)官員有的在殿下臺階兩旁站立，有的排列在廷中，都持握兵器，豎立旗幟。這時皇帝乘坐輦車出房，眾官員舉旗傳呼警戒，引導(dǎo)諸侯王以下至六百石級的官員依次序朝拜皇帝，無不震恐肅敬。到典禮儀式完畢，又置備正式酒宴。眾侍臣官員陪坐在殿上的，都俯伏垂首，按官位的高低次序起身給崐皇上敬酒祝福。斟酒連敬九次，謁者宣告“結(jié)束宴飲”。御史執(zhí)行禮儀規(guī)則，凡遇不遵照儀式規(guī)則舉手投足的人就將他領(lǐng)出去。由此從朝賀典禮和酒宴開始直到結(jié)束，沒有出現(xiàn)敢大聲喧嘩、不合禮節(jié)的人。這時高帝便說：“我今天才知道身為皇帝的尊貴?。　北闶谌问鍖O通為太常，常賜黃金五百斤。

  當(dāng)初，秦王朝統(tǒng)一了天下，收集六國的全部禮儀，選擇出其中尊崇君主、卑抑臣下的規(guī)則保留下來。待到叔孫通制定禮儀規(guī)則，稍微作了一些增減，大體上都是沿襲秦朝的舊制，從天子稱號以下到大小官吏及宮室、官名，更改變動不多。記載此禮儀規(guī)章的文本，后來和律、令收錄在一起，收藏在司法機關(guān)。由于法家對此又不再傳授，所以百姓臣僚也就沒有談?wù)撍牧恕?

  臣司馬光曰：禮的功能太大了！把它用到個人身上，動與靜就有了規(guī)范，所有的行為就會完備無缺；把它用到家事上，內(nèi)與外就井然有別，九族之間就會和睦融洽；把它用到鄉(xiāng)里，長幼之間就有了倫理，風(fēng)俗教化就會美好清明；把它用到封國，君主與臣子就尊卑有序，政令統(tǒng)治就會成功穩(wěn)定；把它用到天下，諸侯就歸順服從，法制紀(jì)律就會整肅嚴(yán)正。難道僅僅只是把它用在宴會儀式之上、門戶庭院之間維持秩序的嗎？！就高祖劉邦的明智通達說來，他可以聆聽陸賈關(guān)于以文治鞏固政權(quán)的進言而稱贊極好，目睹叔孫通所定尊崇君主的禮儀而發(fā)聲慨嘆，但是他所以終究不能與夏、商、周三代圣明君王并列，就錯在他不肯學(xué)習(xí)啊。在那個時候，如果能得到大儒來輔佐他，與大儒一道用禮制來治理天下，他的功勛業(yè)績又怎么會在這一步便止住了呢！可惜啊，叔孫通的器度太小了！他只不過是竊取禮制中糠般微末無用的東西，借以依附時世、迎合風(fēng)俗、求取寵幸罷了，這樣便使先代君王所建立的禮制淪沒而不振興，以至于到了今天這個地步，難道不令人沉痛之極嗎！因此揚雄對此指責(zé)說：“從前魯?shù)赜写笕澹窌袥]有記載他們的名字。有人問：‘為什么說他們是大儒呀？’回答道：‘叔孫通打算制定君臣的禮儀，便到魯?shù)厝フ髡偃迳埐粊淼挠袃蓚€，堪稱大儒?！腥藛柕溃骸热蝗绱?，那么孔子應(yīng)聘的足跡遍及諸侯國也是不對的了？’回答道：‘孔子周游列國，是為了要能按照自己的意圖行事。倘若放棄自己的立場來順從遷就他人，那么即便是確定出了規(guī)矩、準(zhǔn)繩，又怎么能夠拿來應(yīng)用呀！’”精彩啊，揚雄的評論！大儒，是不肯破壞自己原有的規(guī)矩、準(zhǔn)繩去追求一時的功利的！

  高帝親自領(lǐng)兵出征攻打韓王信，在銅縣大敗韓王信的軍隊，斬殺了他的部將王喜。韓王信逃往匈奴，他手下的將領(lǐng)白土縣人曼丘臣、王黃等擁立趙王的后代趙利為王，重新收攏韓王信的散兵敗卒，與韓王信及匈奴一起合謀攻擊漢軍。匈奴派左、右賢王統(tǒng)率一萬多名騎兵，同王黃等駐扎在廣武以南，到晉陽作戰(zhàn)，漢軍攻打他們，匈奴兵立即敗逃，隨后又聚集起來，漢軍乘勝追擊他們。這時恰好碰上天氣酷寒，天下大雪，漢軍士兵凍掉了手指的占十分之二三。

  高帝駐居晉陽，聽說冒頓單于駐居在代谷，便想要去攻打他，就派人去偵察匈奴。這時冒頓把他的精壯士兵、肥壯牛馬都藏了起來，只讓人看見老弱殘兵和瘦小的牲畜。漢軍派去的使者相繼回來的有十批，都報告說匈奴可以攻打。高帝于是又派劉敬出使匈奴，尚未返回，漢軍就全部出動兵力三十二萬向北追擊匈奴，越過了句注山。劉敬回來后報告說：“兩國相攻，這本該炫耀顯示自己的優(yōu)勢。但現(xiàn)在我到匈奴方面去，只看見瘦弱的牲畜和老弱的士兵，這必定是想要顯露自己虛弱不堪，而埋伏奇兵以爭取勝利。我認(rèn)為匈奴不能攻打。”這時候，漢軍業(yè)已出動，高帝大為惱火，罵劉敬說：“你這個齊國的混蛋伙，不過是靠著耍嘴皮子得到了一官半職，現(xiàn)在竟又來胡言亂語阻撓我的軍隊前進！”用刑具把劉敬拘禁到廣武。

  高帝先期抵達平城，軍隊尚未全部到來。冒頓便發(fā)出精兵四十萬騎，把高帝圍困在白登山達七天之久。漢軍這時內(nèi)外無法呼應(yīng)救援，高帝于是就采用陳平的秘計，派使者暗中用重金賄賂冒頓的閼氏。閼氏隨即便對冒頓說：“兩個君主不應(yīng)彼此困窘迫害。如今即使奪得了漢朝的土地，單于您也終究不能居住在那里。況且漢朝的君主也有神靈保護，望您明察！”冒頓與王黃、趙利約定好時間會師，但王黃、趙利的軍隊卻遲遲不來，由此就懷疑他們與漢軍有什么謀劃，這才解開包圍圈的一角。正好遇到天降大霧，漢軍便派人在白登山與平城之間往來走動，匈奴人毫無察覺。陳平這時請求高帝命令士兵們用強弩搭上兩支箭，箭朝外御敵，從解圍的一角直沖出去。高帝脫出包圍后，想要策馬疾奔，太仆滕公夏侯嬰?yún)s堅持慢慢地行走。到了平城時，漢的大隊人馬也趕到了，匈奴的騎兵便解圍而去。漢軍于是也收兵返回，命樊噲留下來平定代地。

  高帝回到廣武，赦免了劉敬，說道：“我不采用您的意見，因此被圍困在平城。我已經(jīng)把先前十多批使者都?xì)⒌袅耍　苯又头饨o劉敬二千民戶，爵位為關(guān)內(nèi)侯，稱作建信侯。高帝回師向南經(jīng)過曲逆縣，說道：“好壯觀的縣?。∥易弑樘煜?，只見過洛陽和這里罷了?！本透姆怅惼綖榍婧?，享用全縣民戶的賦稅收入。陳平跟隨高帝南征北戰(zhàn)，共六次進獻妙計，每次都增加了封邑。

  十二月，高帝返回長安，途經(jīng)趙國。趙王張敖對高帝行作為女婿的禮節(jié)，十分謙卑，高帝卻叉開兩腿坐著，態(tài)度輕慢地責(zé)罵張敖。趙國相國貫高、趙午等人都怒火中燒，說道：“我們的大王，真是個懦弱的王??！”隨即勸趙王說：“天下豪強并起，賢能的人先稱王?，F(xiàn)在您侍奉皇帝非常恭謹(jǐn)，而皇帝卻如此無禮，請讓我們替您把他殺了！”張敖咬破自己的手指流出血來，說道：“你們怎么說這種大錯特錯的話呀！先父亡國后，依賴皇帝才得以復(fù)國，德崐澤能流傳給子孫，一絲一毫都是皇帝的力量啊。望你們不要再這么說了！”貫高、趙午等人都相互說道：“這是我們的不是了。我們的大王是忠厚的長者，不會背棄恩德。況且我們的原則是不受人侮辱，而今皇帝侮辱了我王，所以想要殺掉他，又何必連累我王呢！事情干成了，則功歸我王，事情失敗了，則我們獨自承擔(dān)罪責(zé)罷了?！?

  匈奴攻打代國。代王劉喜棄國，自己逃歸洛陽。高帝免了他的罪，改封他為陽侯。辛卯（疑誤），封皇子劉如意為王。

  春季，二月，高帝抵達長安。蕭何這時正主持營建未央宮，高帝見到未央宮如此壯麗，十分憤怒，對蕭何說：“天下紛亂，連年受戰(zhàn)事勞苦，如今成敗尚未可知，為什么要把宮室修筑得過分豪華呢！”蕭何說：“正是因為天下尚未安定，所以才可趁勢營造宮室啊。何況天子以四海為家，宮殿不壯麗就不足以加重威嚴(yán)，而且也不能讓后世宮室的建筑規(guī)模超過它呀?！备叩圻@才高興起來。

  臣司馬光曰：圣明的君主以仁義為美麗，以道德為威，還不曾聽說過有依靠宮室規(guī)模來鎮(zhèn)服天下的。天下尚未安定，理當(dāng)克制自己、節(jié)儉用度，前去解救百姓的危難，現(xiàn)卻反倒以營建宮室為先任，這怎么可以說是明白自己所應(yīng)有的職責(zé)??！從前大禹住在簡陋的宮室而夏桀仍修建奢華的傾宮。開創(chuàng)業(yè)績把王位傳給后代的君王，盡管身體力行于節(jié)儉為子孫作出表率，而他們的末流依舊還是淪落入驕奢淫逸之中，何況向后代子孫顯示奢侈呢！蕭何竟談什么“不要讓后世宮室的建筑規(guī)模超過它”，這難道不是荒謬嗎！到了漢武帝時，終于因濫建宮室而致天下疲憊衰敗，這種局面未必不是由侯蕭開的頭吧！

  高帝從櫟陽遷都長安。

  始設(shè)置宗正官，管理皇族宗室。

  夏季，四月，高帝出行到洛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