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進說的困難:不是難在我的才智能夠用來向君主進說,也不是難在我的口才能夠闡明我的意見,也不是難在我敢毫無顧忌地把看法全部表達出來。大凡進說的困難:在于了解進說對象的心理,以便用我的說法適應他。進說對象想要追求美名的,卻用厚利去說服他,就會顯得節(jié)操低下而得到卑賤待遇,必然受到拋棄和疏遠。進說對象想要追求厚利的,卻用美名去說服他,就會顯得沒有心計而又脫離實際,必定不會被接受和錄用。進說對象暗地追求厚利而表面追求美名的,用美名向他進說,他就會表面上錄用而實際上疏遠進說者;用厚利向他進說,他就會暗地采納進說者的主張而表面疏遠進說者。這是不能不明察的。
事情因保密而成功,談話因泄密而失敗。未必進說者本人泄露了機密,而是談話中觸及到君主心中隱匿的事,如此就會身遭危險。君主表面上做這件事,心里卻想借此辦成別的事,進說者不但知道君主所做的事,而且知道他要這樣做的意圖,如此就會身遭危險。進說者籌劃一件不平常的事情并且符合君主心意,聰明人從外部跡象上把這事猜測出來了,事情泄露出來,君主一定認為是進說者泄露的,如此就會身遭危險。君主恩澤未厚,進說者談論卻盡其所知,如果主張得以實行并獲得成功,功德就會被君主忘記;主張行不適而遭到失敗,就會被君主懷疑,如此就會身遭危險。君主有過錯,進說者倡言禮義來挑他的毛病,如此就會身遭危險。君主有時計謀得當而想自以為功,進說者同樣知道此計,如此就會身遭危險。勉強君主去做他不能做的事,強迫君主停止他不愿意停止的事,如此就會身遭危險。所以進說者如果和君主議論大臣,就被認為是想離間君臣關系;和君主談論近侍小臣,就被認為是想賣弄身價。談論君主喜愛的人,就被認為是拉關系;談論君主憎惡的人,就被認為是搞試探。說話直截了當,就被認為是不聰明而笨拙;談話瑣碎詳盡,就被認為是羅嗦而冗長。簡略陳述意見,就被認為是怯懦而不敢盡言;謀事空泛放任,就被認為是粗野而不懂禮貌。這些進說的困難,是不能不知道的。
大凡進說的要領,在于懂得粉飾進說對象自夸之事而掩蓋他所自恥之事。君主有私人的急事,進說者一定要指明這合乎公義而鼓勵他去做。君主有卑下的念頭,但是不能克制,進說者就應把它粉飾成美好的而抱怨他不去干。君主有過高的企求,而實際不能達到,進說者就為他舉出此事的缺點并揭示它的壞處,而稱贊他不去做。君主想自夸智能,進說者就替他舉出別的事情中的同類情況,多給他提供根據(jù),使他從我處借用說法,而我卻假裝不知道,這樣來幫助他自夸才智。進說者想向君主進獻與人相安的話,就必須用好的名義闡明它,并暗示它合乎君主私利。進說者想要陳述有危害的事,就明言此事會遭到的毀謗,并暗示它對君主也有害處。進說者稱贊另一個與君主行為相同的人,規(guī)劃另一件與君主考慮相同的事。有和君主污行相同的,就必須對它大加粉飾,說它沒有害處;有和君主敗跡相同的,就必須對它明言掩錦,說他沒有過失。君主自夸力量強大時,就不要用他為難的事去壓抑他;君主自以為決斷勇敢時,就不要用他的過失去激怒他;君主自以為計謀高明時,就不要用他的敗績?nèi)ダЬ剿_M說的主旨沒有什么違逆,言辭沒有什么抵觸,然后就可以充分施展自己的智慧和辯才了。由這條途徑得到的,是君主親近不疑而又能暢所欲言。伊尹做過廚師,百里奚做過奴隸,都是為了求得君主重用。這兩個人都是圣人,但還是不能不通過做低賤的事來求得進用,他們的卑下一至于此!假如把我的話看成像廚師和奴隸所講的一樣,而可以來納來救世,這就不是智能之士感到恥辱的了。經(jīng)過很長的時間,君主的恩思澤已厚,進說者深入謀劃不再被懷疑,據(jù)理力爭不再會獲罪,就可以明確剖析利害來成就君主的功業(yè),直接指明是非來端正君主的言行,能這樣相互對待,是進說成功了。
從前鄭武公想討伐胡國,故意先把自己的女兒嫁給胡國君主來使他快樂。然后問群臣:“我想用兵,哪個國家可以討伐?”大夫關其思回答說:“胡國可以討伐?!蔽涔l(fā)怒而殺了他,說:“胡國是兄弟國家,你說討伐它,是何道理?”胡國君主聽說了,認為鄭國和自己友好,于是不再防備鄭國。鄭國偷襲了胡國,攻占了它。宋國有個富人,下雨把墻淋塌了,他兒子說:“不修的話,必將有盜賊來偷?!编従拥睦先艘策@么說。到了晚上,果然有大量財物被竊。這家富人認為兒子很聰明,卻對鄰居老人起了疑心。關其思和這位老人的話都恰當,而重的被殺,輕的被懷疑;那么,不是了解情況有困難,而是處理所了解的情況很困難。因此,繞朝的話本是對的,但他在晉國被看成圣人,在秦國卻遭殺害,這是不可不注意的。
從前彌子瑕曾受到衛(wèi)國國君的寵信。衛(wèi)國法令規(guī)定,私自駕馭國君車子的,論罪要處以刖刑。彌子瑕母親病了,有人抄近路連夜通知彌子瑕,彌子瑕假托君命駕馭君車而出。衛(wèi)君聽說后,卻認為他德行好,說:“真孝順??!為了母親的緣故,忘了自己會犯別罪?!绷硪惶欤托l(wèi)君在果園游覽,吃桃子覺得甜,沒有吃完,就把剩下的半個給衛(wèi)君吃。衛(wèi)君說:“多么愛我啊!不顧自己口味來給我吃?!钡鹊綇涀予ι鄢跁r,得罪了衛(wèi)君,衛(wèi)君說:“這人本來就曾假托君命私自駕馭我的車子,又曾經(jīng)把吃剩的桃子給我吃?!彼裕m然彌子瑕的行為和當初并沒兩樣,但先前稱賢、后來獲罪的原因,是衛(wèi)君的愛憎有了變化。所以被君主寵愛時,才智就顯得恰當而更受親近;被君主憎惡時,才智就顯得不恰當,遭到譴責而更被疏遠。所以諫說談論的人不可不察看君主的愛憎,然后進說。
龍作為一種動物,馴服時可以戲弄著騎它;但它喉下有一尺來長的逆鱗,假使有人動它的話,就一定會受到傷害。君主也有逆鱗,進說者能不觸動君主的逆鱗,就差不多了。